周立波:暴风骤雨 (十二)

作者: 周立波 日期: 2017-01-24 11: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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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照着窗户的上半截。窗外,柳树间的家雀在软软的枝条上蹦跳和叫唤。萧队长从炕上爬起,披好衣裳,一面洗脸,一面和郭全海合计布置两个座谈会:一个是老爷子和老太太的会,会场在农会的里屋。一个是二混子①的会,地点在农会的东下屋。老人的会,叫老孙头两口子和老田头两口子作陪。二混子们由郭全海和张景瑞招待。今儿停止开旁的会议,农会的其他的干部去清理果实:人分等级,物作价钱,成件的玩艺都一件件贴上徽子,标明价值。

  ①二流子。

  吃过头晌饭,开会的人都来了,上年纪的人走不动,农会派几张爬犁,来回接送他们。

  全屯的屯溜子都来到农会的东下屋。彼此一看,来的尽是这一号子人,都忍不住笑了。他们住在一个屯子里,谁干过啥,彼此都心照。桌子上摆着一堆葵瓜子,一个烟笸箩,一叠卷烟的废纸,二流子们有的嗑瓜子,有的卷烟抽。一个名叫李毛驴的二流子站起来,歪歪脖子问郭全海道:“郭主任,请咱们来贵干?”

  郭全海说道:“新年大月,找你们来见见面,唠唠家常。你们对农会有啥意见,都只管提提。”

  李毛驴做个鬼脸,用半嘶的嗓门说道:“没啥意见,都挺好的。”

  二混子们有的挤眉弄眼,有的东倒西歪,有的把那吸在嘴里的烟喷出蓝圈圈。李毛驴脊梁贴在炕头墙壁上,一声不吱,闭上眼皮在养神。郭全海为了引他们说话,又开口问道:“开全屯大会,你们为啥不来呀?”

  旁的人都不吱声,李毛驴睁开眼皮,嬉皮笑脸说:“咱成份不好,说啥也不当。”

  张景瑞问道:“你算啥成份?”

  李毛驴笑道:“大地主呗。”

  郭全海说:“人家都把成份往下降,地主装富农,富农装中农,你倒往上升,这安的啥心?”

  李毛驴自己也忍不住笑,说道:“你反正是这样,在早穷人倒霉,咱是穷人,如今地主垮了,咱又是地主。论分量,我较比你们轻,我要锻炼一下,再来开会。先走行不行?”郭全海留他不走,他又舞舞爪爪说些别的鸡毛蒜皮的事,光引人发笑,不说正经话。萧队长进来,他还只顾说着。萧祥悄悄地问道:“他是谁?”郭全海低声地告诉他:“李毛驴。”

  “怎么叫这个怪名。”

  “这是外号,他本名叫李发。‘康德’五年,他从关里牵两头毛驴,娘们抱个五岁的小嘎,骑在一个毛驴上,另一个毛驴驮着马杓子、碗架子、笊篱子,叽哩杠榔,来到这屯。租了杜家五垧地。咱们这儿,毛驴是极少的,大家稀罕他牵俩毛驴,给他起下这外号。租种两年地,两个毛驴都贴了,光剩下个外号,小嘎又闹窝子病①死去,娘们走道②了。往后,他不种地,是活不干,靠风吃饭。逛道儿,喝大酒,看小牌,跳二神③,都有他的份,农会成立,大伙说不能要他,他也不来。”

  ①伤寒。
②改嫁。
③跳大神的巫师的助手。

  萧队长说:“往后你约他来谈谈。”

  萧队长走到屋子的当间,大伙都敛声屏气,李毛驴也停止唠嗑。萧队长说道:“新年大月,找大伙来谈谈,彼此见见面,认识认识。咱们都是庄稼底子,都姓穷,不姓富,你们没有姓富的吧?就是干过一星半点不该干的事,也是在地主社会里死逼无奈,不能怪大伙。”

  脊梁贴在炕头墙上的一个耍大钱的屯溜子点点头说道:“嗯哪。在早这屯子的风情可坏呐。下雨天,大地主带头耍钱,不耍不行,不顺他的意,饭碗也摔了。”

  萧队长接着说道:“比如说:李——”他说个“李”字,差点带出毛驴两字来。

  他停顿一下,才说:“李发,”李毛驴听到萧队长叫他的名字,给楞住了。多少年来,屯子里人没有叫过他本名,光叫他外号。这回他很吃惊,也很感动。吃惊的是萧队长连他名字也知道,感动的是这八路军官长不叫他外号,叫他本名,把他当个普通人看待。娘们走道以后,好些年来,他自轻自贱,成了习惯,破罐子破摔,不想学好了。没存想还有人提他的名字,他用心地听萧队长往下说道:“李发乍来这屯子,可不也是一个好样庄稼人?租地主的地种,临了,两个毛驴都赔进去了,小孩也闹病死了,娘们养活不起,不久走道了。乍来那时候,他要钱吗?”李毛驴顺下眼睛。他想起他的毛驴、孩子和娘们,他想起娘们走道以后的头一个下晚的阴阴凄凄的情景。他想起来,有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饿得慌了,到人家地里劈一穗苞米,被人家抓住,打得皮破血流,昏倒在地上。他想起往后的日子,人呆得住,嘴呆不住,结交一帮二混子,放局子,跳二神,正经活不干。人家瞧不起他,他不在乎,因为自己首先就瞧不起自己。这回萧队长却叫到他的名,也不轻贱他,这却使他不知咋办好。萧队长还在说着,态度很温和。

  “早先不好的事,都是地主逼咱们干的,不能怪咱们,如今害人的坏根抠尽了,再不学好,再不朝前站,那就要怪自己了,到了人民当权的时代,大伙都应该改造,分了地,就得好好生产,做个好样的人。你们多唠一会,我去看看老爷子跟老太太他们。”  萧队长从屯溜子的座谈会上走出来,参加老人会。他坐在门外,屋里人都没有看见他。他听见老孙头正在说道:“穷棒子闹翻身,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老爷子,别说你岁数大了,太公八十遇文王。咱们五十上下的人,也算年纪大?上年纪的人,见识广,主意多。不瞒老哥说,萧队长有事还问咱。这回上三甲开会,咱说,有了牲口,就数车子最当紧,老初偏说,碾盘顶要紧,临了,萧队长还是说老孙头我说的对呢,老初算啥呀?咱过的桥比他走的道还多……”

  老田头见他扯远了,打断他的话,改换话题道:“没有共产党,咱们不能有今天,咱算是领共产党毛主席的情。在座的人,哪一位没有得到共产党的好处呢?”

  一个银白头发的老太太移开嘴里的烟袋,连忙接过话来说:“谁不领共产党毛主席的情?早些年,总是锅盖长在锅沿上。这下穷人算是还阳了,比先强一百套①了,咱们都得挺起胸膛来。”

  ①一百倍。

  一个老头子顶她:“你干啥不挺起胸膛?光叫人挺起胸膛,头年你二小子哭着要参军,你还扯腿呢。”

  白头发老太太说道:“你胡扯,我扯什么腿?我还叫他不用惦念家,要好好地干,对地主恶霸,不用客气,咱们把他得罪了,他心有咱们,咱们也得加小心,脚不沾地地干。”

  老头子笑道:“光说得好听!”

  萧队长怕老头子把老太太顶得难堪,连忙站起来,拿话岔开:“大伙静一静,听我说两句。农会今儿请大伙来开交心会,问问大伙的意见。地主垮了,咱们也不受人支使了。翻身以后,工作还多着。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事干,咱们成立一个老年团,团结一心,跟着共产党,跟着农会走。谁再落后,谁再不许少的来参加,大伙开会批评他。赞成不赞成?”

  到会的老人都叫:“赞成。”大伙不嗑瓜子了,三三五五,交头接耳,合计成立老年团。萧队长记起郭全海说的老王太太来,他问老孙头:“老王太太来没有?”

  车老板子张眼望一望人堆,便说:“她没有来。那是一根老榆木疙疸,挪不动的。”

  会开完了,人都散了,萧队长邀郭全海同去看老王太太。他们迈进王家的东屋,看见这老太太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青布棉袍子,盘腿坐在南炕炕头上,戴副老花眼镜,正在补衣裳。瞅他们进来,她冷冷地招呼一声:“队长来了,请上炕吧。”

  她仍旧坐着,补她那件蓝布大褂子。萧队长和郭全海坐在炕沿。郭全海找话跟老太太唠着。萧队长看她炕上,炕席破几个窟窿,炕桌短半截腿子,炕琴上叠着两床麻花被,又破又黑,精薄精薄的,看来岁数不小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粗黑眉毛的男子歪在炕头,这大约就是她的娶不到媳妇的大小子。他闭上眼睛,装睡着了。北炕铺着一领新炕席。炕梢一对朱漆描花玻璃柜,里头高高码着两床三镶被,两个大枕头,一色崭新。郭全海一面掏出别在裤腰上的小蓝玉嘴烟袋,装一锅子烟,一面问老王太太:“你儿媳妇呢?”  老太太连眼也不抬地说:“谁知道上哪儿去了?”

  正说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推门进来了。她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袍子,一对银耳环子在漆黑的鬓发边晃动。她噘着嘴巴,不跟人招呼。老王太太瞪她一眼,嘴里嘀咕道:“出去老也不回来,猪都饿坏了。”

  年轻女人一面退到外屋来,一面顶嘴道:“你们在家干啥的?”

  老王太太听到这句话,沿脑盖子上,一根青筋绽出来,扔下针线活,跳到地下,暴躁地骂道:“你倒要来管我了?这真是翻了天了。”

  新媳妇脱下半新棉袍,准备烧火煮猪食,一面又道:“翻了天,就翻了天咋的?”

  老王太太嘴巴皮子哆嗦着说道:“萧队长你听,她这还算不算人?”

  婆媳两个针尖对麦芒,吵闹不休。歪在炕上的大儿子起来劝他妈道:“妈你干啥?你让着点,由她说去,反正在一起也呆不长了。”

  萧队长和郭全海也劝了一会,退了出来。在院子里,遇见西下屋的军属老卢家,笑着邀他们到屋里坐坐。老卢家对火装烟,就小声地一五一十,把老王太太暴躁的原由,根根梢梢,告诉了他们。

  原来老王太太的做靰鞡匠的老儿子,凭着耍手艺,积攒了一点私蓄,娶了一个小富农姑娘。兄弟娶亲了,哥哥还是跑腿子。老王太太成天惦念这件事。大小子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干活是好手,人却有点点倔巴。又没有积蓄,年年说亲,年年不成。赶到今年平分土地时,富农老李家怕斗,着忙跟穷人结亲,愿把姑娘许配老王家,彩礼也下了。近来纠偏,富农知道对待他们和对待地主不同,老李家托底,再不害怕了,对这门亲事,就有了悔意。男家送去一床哔叽被,女家不要,非得麻花被不解。哔叽被比麻花被好,这明明是跟老王太太为难,知道她拿不出麻花被子,找碴子,想赖掉亲事。他们来时,老王太太心里正懊糟,对客人冷淡,跟儿媳吵嘴,都是因为心里不痛快。

  萧队长和郭全海一面往回走,一面合计。两人同意从果实中先垫一床麻花被子给老王太太,作出价来,记在账上。待到分劈果实时,从她应得的一份里扣除。

  民兵把麻花被子送到老王太太家里时,她乐懵了,笑得闭不上嘴,逢人便说:“还是农会亲,还是翻身好。”

  老王太太请媒婆把被子送到亲家,自己冒着风雪,上农会去找萧队长,萧队长正在跟李毛驴唠嗑。只听到李毛驴的半嘶的嗓门说道:“叫我个人编炕席还行,要我编联小组,当二流子的头行人,那哪行呢?那不是要我的命吗?”

  萧队长说:“怎么不能行?”

  李毛驴说:“咱成份不好,名誉也次。”

  萧队长带笑说道:“日后只要决心务正,成份能变,名誉也能好。你还有啥话?”萧队长瞅他好像还有话说似的,这样问他。李毛驴四外看一眼,压低嗓门说:“我要坦白一桩事:唐抓子有五个包拢寄放在我家,他说:‘你家穷得叮当响,他们不会动你的。这会子你帮我一手,也能留一个后路。’昨儿萧队长的话,句句打中我心坎,我寻思自己也是穷人,再不坦白,太对不起共产党和民主政府,太对不起你了。”

  萧队长拍拍他肩膀说道:“说出来就好,你一坦白,就表明你跟农会真是一个心眼了。”

  郭全海在一旁笑着问道:“你也是庄稼底子,干啥替地主藏东西呀?”

  李毛驴笑道:“我不藏东西,你们煮啥夹生饭?”

  这话引得萧队长也笑起来,说道:“对,你有道理。包拢多咱送来都行。生产小组赶快编联好。你先回去吧。”打发李毛驴走了,萧队长回头问老王太太:“你有什么事,老太太!李家又耍赖?”

  老王太太晃一晃脑袋,扯着萧队长的衣角,要他出来。萧队长跟她到外屋,老婆子踮起脚尖,嘴巴子伸到他耳边,低声谈一会,起先她说的话,连在里屋的郭全海也都听不准,往后声音稍大点,她说:“咱们有点瓜葛亲,早先脑瓜子没开,抹不开嘴。他打头年起,就藏在那儿……”

  萧队长眼望着窗户,怕窗外有人,连忙打断她的话说道:“就这么的吧。”

  老王太太走了。萧队长回到里屋,把她的话,一五一十告诉郭全海,完了小声跟他合计道:“案子牵连本屯的人,非抓回来不行,得叫两个干练的人去,你自己去走一趟。还得找一个帮手。张景瑞不行,他要是走了,屯子里的治安工作就没有人了。老初太粗心,又不会打枪。你说谁去好?”

  郭全海低头沉思一会说:“白玉山还没有走,邀他去一趟行不行?他又是做这工作的。”

  萧队长点头:“他能去最好。他是请假回家过年的,要看他自愿。你去叫他来,咱们合计合计吧,事不能耽搁,怕万一走漏消息。”掌灯时分,萧队长跟郭、白二人商量一会,又忙一阵,两个人束带停当,办好通行证和介绍信,又支了路费,萧队长写了一封信,叫他们上县里公安局去取公文,他又说:“公安局能派人同去最好。”

  两人挎者屯子里新起出来的两棵九九式大枪,套一张爬犁,连夜赶到县里,再搭火车上吉林榆树去抓差①去了。

  ①捕人。

  郭全海和白玉山出发以后,屯子里着手分果实和分土地的准备。根据工作早迈一步的县区的经验,准备工作的重要的一环,是站队比号。站好了队,排好了号,分果实分土地就公平合理,也不麻烦。

  会议黑白①进行着。比号的第三天下晚,人越来越多。有的来站队比号;有的来呐喊助威;还有那自问比不上的也来趁热闹。老王太太和李毛驴也都来了。

  ①黑夜白天。

  农会的西屋的两间房,间壁打通了,地当心拢起两堆火,烧着松木干柈子,火苗旺盛,一股松节油的香味飘满屋子的内外。里男外女,南北四盘炕,坐得满满堂堂的,后来的人连脚都插不进去。有的人站在地下。梁上吊的两盏豆油灯,被松柴的火烟冲得不停地摇晃。人们抽着烟卷,嗑着瓜子。妇女们笑声不绝,老孙头的话也不少。满屋子香烟缭绕,灯火通明,像办喜事似的;比起挖财宝的大会来,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比号的人像立擂①的好汉,一个挨一个地跳起来,自己报上名,谈历史,定成份。萧队长坐在门边一条板凳上,人们的肩背,像一堵墙似地堵在他跟前,他看不到出来比号的人的脸面,光听到声音:“我叫初福林。我们家三辈子都是吃劳金的,谁能跟我比?”

  ①立擂:比武。

  靠西墙的一张八仙桌子边,团团坐着主席团的人,老初说完,主席团一个人问道:“大伙看看他能评上一等不能?”

  里屋南炕一个年轻人说道:“老初是个正经八百的庄稼人,秋季还打鱼,往年还打过一条狗鱼。”听他说到这,大伙都笑着,知道他说的狗鱼,是指韩老六。那人接着说:“老初算是个有出息的庄稼人,立了功劳,能评上一等。”

  北炕一个上年纪的人摸着花白胡子说:“他老人我也见过,也是个好样的庄稼人,种一辈子地。”主席团又问:“没有毛病吗?”

  几个声音说:“没有。”

  话没落音,里屋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北炕的炕梢,躲在人背后说道:“我挑他点毛病。”

  许多人嚷道:“站出来说,听不准。”

  那人抹不开,不愿意出来,推脱说道:“算了,我不说了,反正毛病也不大。”

  主席团说:“那可不行,你就在那儿说吧。”

  那人就说:“老初起小放猪,劈过人家地里的苞米。”

  老初红着脸,起身说道:“那是不假,那时我是劈过地主的苞米。起早下草甸子放猪,地主又不给吃晌,劈过一二穗苞米烧吃是真的,那会子岁数小,也不知道不好。”

  北炕的花白胡子嘴上叼着烟袋说:“那不算毛病,地主成年溜辈剥削穷棒子,劈他一穗两穗苞米,也不算亏他。八九岁的小猪倌、小牛倌,晌午饿了,谁不到地头地脑,顺手劈两穗苞米烧吃?”

  一个民兵小伙子站在原地说:“嗯哪,这不算啥,我也干过。拿地主的,再多一点也是应该的,这叫捞本。只是,穷哥们的东西,咱们民主国家的东西别动就是了。我倒要挑老初个小毛病。那年,你当老唐家的打头的①,大伙铲完一根垄,在地头歇气,照老规矩,能抽一袋烟。远远瞅着老唐家提个棒子来查边来了,你可嗓门叫道:‘快抽,快抽,老爷儿快落了,咱们还得赶出半根垄。’见地主来了,催大伙赶工,你这算什么思想?是不是溜须?算不算毛病?”

  ①给地主扛长活的长工里的工头。

  主席团问老初:“有这事没有?”

  老初脸红到耳根,脑盖冒热气,走到地当心,敞开衣襟,诚诚实实说:“咱记不清了,反正也能有。那时我思想不好,脑瓜不开,也不像如今,有共产党来教导我。”

  听了老初的话,大伙议论开来了。有的说:“这不算毛病,在旧社会,谁还能得罪地主?”又有的说:“那也犯不着溜须呀。”再有的说:“这也不算是溜须。”还有人说:“给谁干活要分清,给地主扛活,偷懒也行。给咱们自己下地,给咱们八路国家干活,可一点懒也不能偷,一样的事,两样的看法。看对什么人。”

  后沿萧队长周围,人们也都叽叽喳喳议论着,说话的人都是背对萧队长,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这一站队,干过黑心事的,可后悔不及。”

  “咱们这民主国家兴的办法好,集体查根,比老包还清。”

  “民主眼睛是尊千眼佛,是好是赖,瞒不过大伙,你不看见,他瞭见,他看不着,还有旁的人。”

  “比得好,针鼻大的事,都给挑出来了。”

  “赶上拔状元了。”

  “你当这是闹着玩?这是祖辈千程的大事。”

  老初站在地当心,没有人来比。半袋烟工夫,外屋的妇女里头,赵大嫂子慢慢走出来,还没开口,里屋一个声音说:“赵玉林媳妇,这才真是第一呀。”人们怀想赵玉林,他为大伙打胡子,把命搭上了。他媳妇带领锁住,也不改嫁。她明过誓,决心要把赵玉林的遗孤养大成人。这妇女正派老实,又肯帮人忙,寡妇人家,还收养着父母双亡的猪倌吴家富。白大嫂子坐在外屋南炕上,这时候说道:“百里挑一的人品,推她第一。”

  主席团接受了大伙的意见,把赵玉林媳妇排做头名。老初排第二。老初没说啥,退了下来,坐在炕沿上。老孙头这时从炕上蹦下,站在地当心,抖抖青布旧棉袍子的大襟,那上头粘着好些瓜子壳。他还没开口,老初笑问道:“你也来较量较量?”

  大伙都笑着,有人逗乐子:“车老板子,讲个黑瞎子故事。”

  “头年分马,还不敢要,这会子来抢探花了?”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还抢探花呢。”老孙头笑眯左眼,不理人家闹着玩的话,从从容容说:“都寻思寻思,漏下谁了?我提一个人,姓郭,名全海。在早当过咱们副主任,往后升团长,再后升主任,如今去抓差去了,他该能比上你了吧,初福林?”  老初听说,自愿退位道:“不用提了,他是咱们屯里头把手,别人我不让,单让郭主任。”

  里屋外屋几个声音说:“同意郭主任第二,老初第三。”

  这时候,里屋北炕上,跳下一个小猴巴崽子,发育不全,看去好像八九岁的孩子样,这是十四岁的猪倌吴家富。他笑吟吟地说:“我叫吴家富,三辈子扛活,八岁在老韩家放猪。赶到十三岁,韩老六用鞭子抽我,大伙瞅瞅这儿的伤口。”他要解衣裳,大伙忙说:“不用瞅了,都知道。”

  人们记起小猪倌被韩老六打得鲜血直淌的背脊,都恨韩老六,同情小猪倌,有一个人叫道:“排他第三号。”

  另外的人说:“行。”

  第三个人补充:“这小家雀崽子,人没有说词。”

  人堆里又乱哄哄地吵嚷起来了。主席团的人用烟袋锅子敲桌子,可劲叫道:“静一静,别吵吵,小猪倌排第三号,老初挪到第四号。谁还有意见?”

  话没落音,白大嫂子从外屋的南炕上跳下,脸冲妇女们说道:“姑姑婶娘,姐姐妹妹们,”

  一个叼着烟袋的男人岔断她的话取笑她道:“哟,瞅她妇女的立场多稳,光招呼娘们,咱们男人就不拥护她。”

  另一个人说:“咱们男子汉可别那样小气。”

  第三个人说:“别吱声,听她说啥?”

  白大嫂子接着说:“咱们掌柜的,早先在呼兰受训,如今调双城工作,这回回来,又去抓差。‘满洲国’他是个懒蛋,靠风吃饭。打工作队来,他变好了,人也不懒了。”

  一个男人声音打断她的话说:“老头卖瓜,自报自夸。”

  白大嫂子扬起她的像老鸹的毛羽似地漆黑的眉毛说:“怎么是自报自夸?你混蛋!”

  那人调皮地笑道:“说老头呀,不是说你老娘们。”

  主席挥手道:“静一静,听她说完。”

  白大嫂子接着又说道:“我们掌柜的,头年当武装,往后当治安,整天整宿忙工作,家也扔了。”

  主席团说:“白大哥的工作好,都没二话吧?大伙评评大嫂子人品。”妇女堆里冒出一些声音说:“都挺好的。”

  “人也能干。”

  “粗活细活,都不大离。”

  男人堆里有人说道:“就是嘴不让人,心眼儿倒没啥不好。”

  又有人提议:“白大嫂子是贫农。得先雇后贫。”

  主席团临时合计一会,就宣布说:“贫雇农是一家,不分先后,都按自己的工作和对革命的认识,挨着排下去。白大嫂子算第四号行不行?没有人反对?就这么的,她第四,老初再挪动一下,排到第五。”

  老初旁边一个人笑他:“又比下去了。还得挪。”

  这时候,老田头站起身来说:“咱们还漏下一个。这人带领担架队上前方去了,这会子正在爬冰卧雪抬彩号。咱们得给他排号。他叫李常有,外号李大个子,提起李铁匠炉来,谁不闻名?头年斗争韩老六,他连日连夜给自卫队打扎枪头子,他成份最好,人品也没比。”没等老田头说完,男女堆里几个声音抢着说:“拥护他排第五号。”

  “老初挪下去,排第六号。”

  坐在萧队长旁边的一个中年人,把烟袋杆子戳在地上支着手说道:“我提议老田头该排第六,他姑娘叫田裙子,在‘满洲国’,宁死也不招出她女婿,真有穷人的骨气,她算是对革命有功,大伙拥护不拥护她爹?”

  里里外外爆发一阵打雷似的鼓掌,全场同意田裙子的爹老田头,排在第六号。老初排了第七,这才站稳,没有往下挪。大伙又把老孙头评议一会,同意萧队长的话:“这老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排他第八。坐在他的旁边的老初忍着笑跟他道贺:“恭喜你谷雨搬家。”

  老孙头冷丁一下没有领会这意思,规规矩矩回答道:“谷雨怕不能搬吧,房子没分好。”

  老初笑起来,大伙也都笑。老孙头想起这是俏皮嗑,连忙改口:“你才谷雨搬家呢,咱爱多咱搬,就多咱搬。”

  刘桂兰问白大嫂子:“谷雨搬家啥意思?”

  白大嫂子说:“骂人的话,大河里王八才谷雨搬家。”

  开会的时候,在人们的空隙挤来钻去的赵锁住,这会子正站在刘桂兰跟前,听到王八两个字,他发问道:“姐姐,王八在哪?”

  刘桂兰笑着指指坐在里屋炕沿上的老孙头,小锁住蹦着跑过去,抱着老孙头的腿脚道:“老爷子,你是王八,咋不到黄泥河子去,在这儿干啥?”周围的人都笑了,笑声像水浪,一浪推一浪,推遍全屋。有的人笑锁住的这句孩子话,有的人笑这个笑声,有的人不知道笑啥,心里痛快,也就跟着人笑了。

  满屋子灯火通明,柴烟缭绕,松节油的香气飘满屋子的内外。人们都笑谈不绝,只有坐在萧队长一条板凳上的一个长条子男子,从不发言,也不发笑。

  会议进行着。萧队长跟这个长条子家常理短地唠着,才知道他叫侯长寿,外号侯长腿,腿长个子大,下地干活,顶个半人。早先地主都乐意雇他。今年四十六岁了,扛二十六年大活。论成份,他算没比,会上却没有人提他,他也不敢出头露脸去比号。萧队长问他:“你怎么的?怎么不较量较量?”

  侯长腿没有回答。萧队长疑惑不定,到比号的第四天的会上,人们回答了萧队长这天下晚的这个疑问。

  比号第四天的大会,讨论三个特别的人物:一个是李毛驴,一个是老王太太,再一个是侯长腿。三人都是穷人,但各人有各人的问题。李毛驴和老王太太的事,前头提起过,怎么排号,争论还多,萧队长答应往后再商量,会上停止讨论了。而侯长腿的问题,又引起了大伙的争吵。

  站队比号,终于比到侯长腿。按成份,按历史,他该是站在前头的。但有人提出了他娶唐抓子的侄媳李兰英的事,人们意见就多了。斗争杜善人的时候,地主们的家属,害怕火焰烧到自己的头上,各谋出路。唐抓子的侄媳李兰英,丈夫早死了。她在一个黑夜,抱个铺盖卷,往侯长腿的马架里来了。侯长腿四十六岁,她才三十,她想这是马到成功的。没存想差点挨揍。侯长腿对地主痛恨,对唐家有仇。在唐家卖工夫的那些年份,唐家男人的铁青的脸色,娘们嫌唬的神情,他忘不了。有一年,他闹眼睛,工钱花没了。到年回家,米还没有淘。他上唐家去借米,唐抓子瞪着眼珠子说道:“黄米哪有往外匀的呢?”一个娘们的口音在里屋嚷道:“撵他走得了!”这些话,他都还记得。这会子,老唐家垮了,这妇女投奔他来了。他一上火,抬手想揍她。看见她站在门边的那可怜的样子,他心软了,手放下来,挥手叫道:“你来干啥?早先正眼也不瞅咱们,现下倒找上门来了,还不快滚,看我揍你!”李兰英只得走了,忘了带走铺盖卷,和她的镜子、梳子、手绢,和女人用的一些七零八碎的玩艺。这些小玩艺,放在一个碰也没有碰过一下女人的四十六岁的跑腿子的炕上,引得他整宿没有睡,鸡叫三遍,窗户露明,侯长腿骂起来了:“操她小妈的,送上门来了,什么玩艺?”

  第二天下晚,从农会回来,他点起灯,又看见那娘们的铺盖卷、镜子和梳子,脑瓜子里钻出个思想:“听说她娘家兄弟也是个老庄。”才想到这,另外一个思想就骂他自己:“你他妈的,想那干啥?”一会儿,头一个思想又出来了:“兴许她会再来,把被子拿走。”而她没有来。

  第三天下晚,从农会回来,半道上他寻思着,要是她把铺盖卷拿走了,就好了。到屋他点起灯来,一眼看见她那床麻花被没有拿走,旁边似乎还有一个人躺在炕上。他倒不惊讶,但是跺着脚,粗声粗气地骂道:“又来干啥?杂种操的。”

  李兰英翻身起来,盘着腿脚,坐在炕头,笑眯眯地瞅他一眼道:“来拿被子的。”

  “干吗还不走?”

  李兰英笑道:“我留下来,帮你烧火煮饭,你下地回来,也有热饭吃,不行吗?”

  侯长腿还是骂道:“扯淡,别罗嗦了,快滚吧。”越骂嗓门越小了。

  李兰英带笑接过话来说:“地主娘们也是不一心,有好有赖,有的帮地主,有的向穷人。我娘家也是庄稼底子,我兄弟还吃过劳金呢,那年爹拉下唐家饥荒还不起,把我送上唐家做押头的呀。”

  侯长腿顶她:“瞎编啥呀?谁不知道你娘家是个小富农,还是姓富?”女人连忙娇媚地笑道:“姓富?到了你家,不就姓穷了?”  “别罗嗦了,还是走吧,天不早了。”

  李兰英听侯长腿语气温和些了,就笑着说道:“我不走了,我怕。”

  “怕啥?”

  “怕张三呀。”

  “外头月亮照得明明亮亮的,你怕啥?”

  李兰英露出可怜的讨好的样子笑着撒赖说:“反正我是不走的了,你爱怎么的,就怎么的。你要不让我睡炕上,我躺地下好不好?”

  侯长腿听到这,好大一会没有再说话,心里冷丁觉得这女人也是怪可怜的了,宁可躺地下,撵也撵不走,这么大冷天,地下乍凉乍凉的,怎么能躺呢?一种同情心,冲淡他对地主家里人的仇恨之心了。他心软了。偷眼瞅瞅她的半新不旧的青布棉袍子和她的挂笑的脸面,他寻思道:“好男不跟妇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随即叹口气,语气随和地说道:“唉,你这么撒赖,可叫我咋办?”

  娘们马溜嘻嘻地笑着接口,说道:“有啥不好办的呢?炕这么大,你躺炕头,咱躺炕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天一放亮就走了,不碍你事。”

  赶到天亮,她没有走。往后一径没有走。消息一下传遍全屯了。全屯的劳动男女,都骂开来了,连中农也骂。有人提议不许侯长腿再到农会来,有人说他比杨老疙疸还坏十倍。比号大会第四天,提到他的名,全场轰动,到后来不是比号,而是整他了。人们七嘴八舌地骂他,追他,连主席团也压制不住。说话的人,同时好几个,分不清哪一句话是谁说出来的。

  “侯长腿,你姓穷,还是姓富?”

  侯长腿来不及吱声,身后又飞来一句:“你是不是穷人长了个富心?”

  侯长腿来不及答话,左边一个说:“你向地主投降了?”

  侯长腿还没有听清,右边又轰起来了:“你穷不起了?”

  张景瑞走到他跟前,说道:“谁是敌人,谁是自己,咋如今还认不清呀?两口子挺近乎的,有啥话不对她说?咱们开会还能叫你参加?家有个地主娘们,你是不是成了敌人?”

  老初的大嗓门说道:“你往家抱狼,久后生个孩子,也是狼种。”

  老孙头也挤到跟前,眯住左眼道:“多少年你等了,这两天就熬不住了?你算是给她拐带走了。”

  侯长腿见是老孙头,就不怕他,忙分辩道:“她找到我门上来的,怎么说是她拐带了我呢?”

  老孙头笑着说道:“她上你家,能和你一条心?久后生个孩子,算是贫雇农呀,还算是地主?他长大要斗地主,他妈不让怎么办?”张景瑞却说:“那还用挂心?等到他孩子长大,地主早没了。”

  老孙头说:“没有地主,也没有美蒋反动派不成?”

  老初说:“美蒋反动派也不会有了。”

  老孙头晃一晃脑瓜:“也还是不行。总归不一心,你要吃酸,她要吃辣,你嫌炕热,她嫌炕凉,你要赶车,她要摆船,怎么也闹不一块堆。怎么能行呢?要我宁死也不要。”

  张景瑞说道;

  “说啥风凉话?我看你要没老伴,娶得比他还快呢。”老初又把话转到侯长腿身上:“老侯你要有出息,快把李兰英撵走,要不价,就按地主办。”

  侯长腿两手放到胸口上说道:“穷哥们兄弟们,李兰英是她自己到我家来的,她在我家,烧火,煮饭,铡草,喂猪,顶个半拉子,我就收留了她。”老初打断他的话:“先别说这些,你倒是捧不撵吧?”

  萧队长站起来说道:“让他说完,老侯,你说你的吧。”

  老侯又说:“我今年四十六岁。”

  老孙头插嘴:“你还算年轻,我今年五十一,过年五十二,干活赶车还是个顶个。”

  萧队长说:“别打岔,让老侯说。”

  老侯叹口气,抬起头来说:“我老侯扛二十六年大活,腰都累折了,也没混上个媳妇。爹妈在世的时候,年年给我说媳妇,年年说不成。扛大活年吃年穿都捞不上,谁家姑娘乐意跟我遭罪呀?打二十起说亲,到今年,二十六年了,还是跑腿子。记得有一回,保媒的说妥一门亲,姑娘家姓张,是个贫农,他爹对保媒的说:‘那小子行,黑脖溜粗的,长个好个子,还长个好心,活也好,轻重拿得起。家穷一点,我姑娘跟他也不能受罪。你叫他爹送两个布来,咱们小门对小户,也不计较他彩礼。’爹乐得蹦高,着忙去张罗钱买布,上杜善人家说情贷钱,说来说去都不行,杜善人脸上挂着笑,接待我的爹,说道:‘对不起,屯邻家好事,理应帮忙,正赶巧,这几年艰难,年成不好,花销又多,如今别说两个布的钱,一尺布的钱,也拿不出。’我爹说:‘您家拿出两个布的钱,不过是牛去一毛,仓去一粟呀,却是成全咱们小子一辈子的好事了。’怎么说,杜善人也是不借,那门亲事就这样黄了。女家老人也说得有理,不收你彩礼,姑娘衣裳总得做一身,不能露着肉来拜天地呀。兄弟姐妹们,在旧社会,穷人娶媳妇,那真是空中的雁,水底的鱼,捞不着的呀,穷人的姑娘也不能许配穷人。”侯长腿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用手背擦擦眼窝。跟着,妇女组里,好像也有人哭泣。那是刘桂兰。她想起她爹也是拉下杜家的饥荒,拿她作押头,送给杜家作童养媳的。听到侯长腿的话,她同情他,又可怜自己,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了。坐在她边上的赵大嫂子也拿袖子擦擦自己的眼窝。侯长腿又说:“别哭,姐妹们,听我说完,老跑腿子那个罪呀,说也说不清,衣裳破了没人补,雪一化,就光脚丫子!”

  一个跑腿子的应声说道:“跑腿子一个人,下地回来,累得直不起腰来,还得烧火,要不,饭是凉的,炕是凉的,连心都凉透。”  侯长腿接着说道:“我打定主意,当绝户头了。我死以后,没人给爹妈扫坟、上供,也不能怨我。”

  张景瑞插嘴:“你这才是封建呢,死都死了,上供不上供,还不都一样?”侯长腿又说道:“到如今翻了身,彩礼也备办得起了。可是你瞅瞅,鬓角长了白毛了,”他取下狗皮帽子,在灯光下,露出他的花白的短头发。他看着大家,又戴上帽子,往下说道:“说要娶个媳妇吧,娶什么人家的呢?穷人家口少,姑娘就不多。就是那些姑娘乐意跟我,我这面也不能要呀,我下晚睡下,后面布土了,还能娶个穷人的十五六岁小姑娘,叫她半辈子守寡?连自己心也不忍。”

  老孙头说:“你也想得太远了。”

  侯长腿又说:“一句话归总,我也不想要媳妇了。那天下晚,这娘们上我家来,撒赖不走,宁可睡地下。叫我咋办?我想用鞭子抽她,又往回想,好男不跟妇女斗,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由她了。”

  他低下头来,屋子里静静地没人吱声。他又说道:“今儿下晚听大伙一说,我又想起来,咱们正在跟大地主算账,我娶个地主娘们,真也对不起大伙,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叫我咋办?”

  还是没有人吱声,连咳嗽的也没有了。侯长腿接着说道:“撵她走吧,她病倒了。成天躺炕上,心里想吐。隔壁的嫂子说,怕有身孕了。大伙说吧:叫我咋办?”

  还是没有人说话。萧队长走去和主席团低声合计一小会,立起身来,像要说话。人们都围拢来,妇女们都往前挤,盯着萧队长,都要看他怎么说。萧队长瞅着侯长腿说道:“到这步田地,就算了吧,也不必撵了。”

  妇女们都松一口气,有的笑了。男人堆里议论开了,有的说“行”,也有的说:“太便宜她了,一下成了贫雇农。”张景瑞说:“咱们穷哥们,就是心肠软。反正也不怕,料定他们也反不了鞭了。”老孙头笑眯左眼说:“八路哥,就是个宽大。”萧队长又往下说道:“咱们对投降的敌人都是宽大的。”他又转脸叮咛侯长腿:“可也得加小心呵,不该她知道的事,可别叫她知道。”张景瑞添补着说:“你要有出息,别把咱们会上的话告她。”

  侯长腿连忙点头:“那还用提?要那样,还能算个人?”

  萧队长接着说道:“日后还得留心她思想,看她到底是向着穷人呢,还是向着地主?别光听她嘴上说。得看她爱不爱干活,老实不老实?两口子天天一块堆,挺近乎的,啥也瞒不了。劳动能改造世界,也能改造人。你可告诉她:劳动五年,大伙也不再把她当地主娘们看待了。可得加小心,不要叫她把你拐带走,你得引她往前走才对。”

  大伙同意萧队长和主席团的提议,侯长腿不必撵走李兰英,争取改造她,叫她劳动。分地分浮,侯长腿按他排的号数办,他排上一百二十号。李兰英能得到地,浮物没有份。会后,侯长腿邀萧队长上他家串门,萧祥也正要去瞧瞧他新媳妇,就跟他去了。到他小马架跟前,远远看见一个穿青布旧棉袍子的妇女,挽着袖子在门口喂猪。侯长腿用嘴巴子指一指说道:“那就是她。”

  李兰英抬头瞅萧队长一眼,仍旧低着头喂猪。萧队长迈进屋里,看见炕上放着一件正在连补的破棉袄,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两床被子叠在炕梢,窗户上还贴着红纸窗花。萧队长坐在炕沿,李兰英进来拿火柴,从眼角偷瞅萧队长,她胆怯,心虚,赶到看见萧队长满脸笑容,才放松一些。萧队长看她出去要点火,忙道:“不要烧水,我就走了。”说罢,起身要走,又跟侯长腿说道:“过了灯节,上粪还早,你们要整点副业才好。她能干啥呀?”

  女人站在外屋,用心听着,却没有吱声,侯长腿代她说道:“她能编草帽,赶到雪一化,下甸子去割点苇子,就能动手。”

  两人一面往外走,一面唠着家常,谈着生产,萧祥说:“只要她干活,就是好的。可是也得提防她,等风暴过后,她兴许又不乐意劳动,不愿意跟你。地主家的人,都是白吃白喝,游手好闲惯了的。”

  侯长腿说道:“她敢!要不听话,揍她狗日的,再不听话,撵她滚蛋。”萧队长笑道:“揍是不能揍,看样子也还老实。跟她多说理。”萧队长临了又笑道:“安家立业了,日子过好了,可是不能忘本呵。”侯长腿慌忙说道:“那哪能呢?我从心里领共产党的情,要是没有共产党毛主席的这土地改革呀,扛活扛到棺材边,也挣不到一根垄,半间房,还能说媳妇?萧队长放心,咱不是老花,决不忘本。”听到侯长腿提起老花来,萧队长寻思,还得去看一看他。他离开侯家,往花家走去。

  天头灰灰暗暗的,比平日冷些。没有下雪,白杨树枝上,柳树丛子上,秫秸障子上,都挂满白霜,像披挂着的银须似的,晃着人眼睛。这是下“树挂”。

  萧队长从侯长腿马架里出来,到花家去了。老花住的是一座小小巧巧的围着柳树障子的院子。萧祥推开柴门,两只白鹅惊飞着跑开,雄鹅伸着长脖子,一面叫着,一面迈方步,老爷似地不慌不忙地走开,看样子,你要撵它,它要迎战似的。院子里的雪都铲净了,露出干净的地面。屋角通别家院子的走道,垛着高达房檐的柈子。马圈里拴着一个黄骟马,胖得溜圆,正在嚼草。院心放着一张大爬犁。上屋房檐下,摆个猪食槽,一个老母猪和五个小壳囊,在争吃猪食。一只秃尾巴雄鸡,飞上草垛子,啼叫一声,又飞下来,带领着一小群母鸡,咕咕啾啾的,在草垛子边沿的积雪里、泥土里、干草里,用爪子扒拉,寻找着食物。

  萧队长进屋的时候,张寡妇站在锅台的旁边,盖着锅盖的锅里,冒出白烟似的热气,灌满一屋子。张寡妇带理不理地,跟萧队长淡淡地打一个招呼,没有再说啥,拿起水瓢舀水去了。老花迎出来,请客人上炕。张寡妇前夫的小子,一个十来多岁的小猴巴崽子坐在炕上梳猪毛。老花比早先更没有话说,光笑着,吧哒吧哒地抽烟。这回平分土地,老花一天也没有参加。人家在开会,他赶一张爬犁上大青顶子去拉木头、打柴火,回屯就呆在家里。他怕人们邀他去参加大会,回来又得跟张寡妇干仗。有一回,张景瑞看见他在公路上遛马,问他咋不参加会,他叹一口气说道:“唉,换换肩也好,革命大事,还能凭几个人包办?”说完,他抱愧似地笑笑,牵着他那胖得溜圆的黄骟马走了。

  过年分猪肉小麦的时候,大伙念他打胡子有功,还是按贫雇农的例,给他一份。老花不去领。他说:“无功受禄,领回吃着也不香。反正咱们的白面,也够吃的了。”张寡妇却说:“份内的东西,还不去领?就你才这样二虎。”说着,提溜个簸箕,上农会去领果实去了。

  花永喜是不迈步了。但跟张寡妇还是有区别。他寻思着:“我的是我的,人家的还是人家的。”张寡妇却是这样:“我的是我的,人家的也有我的份。”

  花永喜怕张寡妇,干啥都依她,成了她的尾巴了。郭全海说:“老花真是心眼小,守着个破娘娘庙,窝窝囊囊的,不像个男子汉。”

  花永喜的张寡妇和侯长腿的李兰英是不相同的。侯长腿媳妇,胆小心怯,跟着他走,从早到晚,扔下粗活干细活,遇事也不敢多嘴。老侯家里,男的说了算。花永喜娘们,胆大心尖,强嘴硬牙,老花说不过她,干仗总是吃败仗。没有活干,她也叫老花呆在屋里,不跟人来往。外头闹翻天,他们也不睬。老花小心听媳妇支使,在他们家里,女的说了算。起先,老花也并不是服服帖帖地听媳妇支使。煮夹生饭的时候,花永喜见天上农会,家里的事都扔下了。张寡妇煮饭,没有干柈子,现整的湿柈子冒烟不好烧。赶下晚花永喜回来,张寡妇就跟他吵了:“你倒是要家,还是要农会?要农会,就叫农会养活你家口,要不咱们就分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不干活,光串门子,叫我招野汉子养活你不成?”

  话说得难听。老花骂了她几句。这娘们拍手拍掌,哭天抹泪的,牵着孩子,就往外走。老花拦住她,跟她赔小心,道不是,好话说得嘴唇都磨破,张寡妇才回心转意,不提走了。打这回起,张寡妇占了上风,凡事老花都得让着点。赶到下晚,娘们又用软手段,体贴他,笼络他,跟他轻言软语地说道:“谁家过日子,没有一点活干的呀?把家扔下,叫咱娘俩要饭去,你也不忍吧?孔圣人也得顾家呀。”

  花永喜一听,也说得在理。往后就常呆在家里干活,不大上农会去了。张富英那茬干部把郭全海整下台来,花永喜明知冤屈,也不出头说句话。

  男女积极分子吵吵嚷嚷地议论花永喜和张寡妇的事:“为一头带犊子的老乳牛,忘了大伙,也误了自己。”

  “他好事不做,坏事不沾,就是不迈步。”

  “守着娘娘庙,天塌也不管。”

  萧队长不笑他,也不骂他,跟他耐心地谈唠,说明他有责任去管管屯子里的事。提起他打胡子的功劳,引他想起光荣的往日。这一席话,打动了他,他也不顾张寡妇站在门边瞪眼睛,寻思一会,跟萧队长说道:“回头我上农会来,再找你唠唠。”

  萧队长走了。他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老花转正的事。他对人的原则是“党内紧,党外松”。他欢迎老花回到工作岗位上来,但他要恢复组织生活,还得有进一步的事实的表现,并经过小组讨论。他又寻思等老花再来农会时,要多跟他谈一谈。

  萧队长从老花家回到农会,坐在八仙桌子边,抽出金星笔来写信给县委组织部长:

  ……千闻不如一见,又去看了花永喜,了解好多情况。干部家里人扯腿,是个普遍问题,三甲也有……

  正写到这儿,冷丁一阵风似地闯进一个人,跑到他跟前。这是刘桂兰。萧队长收好日记本,笑着招呼她:“乐得那样,有什么喜事?”

  刘桂兰才从外头跑进来,脸冻得通红,也许是臊得通红,好大一会,才沉住气说:“有宗事得请求你。”

  萧队长问道:“什么事呀?”

  刘桂兰脑袋一晃,把那披到左脸上的一小绺头发,甩到后头去,这才说道:“咱们识字班有个人叫我来打听打听:她要打八刀①能行不能行?”

  ①八刀合成一字,是“分”字,打八刀,就是离婚的意思。

  刘桂兰抹不开说是她自己的事,假托一个人,但她脸更红了,连忙避开萧队长的眼睛,低头坐在炕沿上。她穿一双芦苇织成的草鞋,青布旧棉袍子上有几个补钉。漆黑的头发上除开一个小巧的黑夹子以外,什么装饰也没有,她浑身的特点是屯里待嫁的姑娘的身上特有的简单和干净。萧队长早猜着她是来打听她自己的事的。没有等萧队长回答,她又笑着问:“倒是行不行呀?”

  萧队长说:“看谁打八刀,谁跟谁打八刀。”萧队长说到这儿,笑着打趣说:“童养媳是不准打八刀的。”

  刘桂兰跳下地来说:“怎么的,你们欺侮童养媳?”

  萧队长带笑说道:“吃婆家饭长大,还说啥呢?”

  刘桂兰不知不觉,说起自己来:“谁也没有白吃他们饭。打十一岁起就给他们家干活,屋里屋外,啥活都来。那小嘎今年才十一。老家伙是个畜生。婆婆是个马蜂窝,谁也惹不起。有一天她那黄骟马的尾巴给人剪去一小绺,这也没啥,她闹翻天了,站在当院,吵骂一顿饭工夫:‘是哪个断子绝孙的,哪个死爹死妈的,铰了我的马尾,叫他五个指头个个长疔疮,叫他糊枪头子①,叫他不得好死。’骂得好毒。从那回以后,左右邻居,谁也不敢上她家。这样的家,我能呆吗?要说对待儿媳呀,哪儿也没有这么恶毒的婆婆。”

  ①挨枪毙。

  刘桂兰说到这儿,记起她在杜家的五年,遭多少罪呵。五年没有吃一顿热饭,没有穿件囫囵个衣裳,她想起她婆婆揍她一锄头的事,想要告诉萧队长,寻思他准知道,到底没有提,只是噘着嘴巴说:“妈没有死,我回家就哭,妈也哭着对我说:‘孩子,也是你的命,心屈命不屈,还是忍着吧。’我忍五年了,如今你又说,打八刀不行。翻身也不能翻掉这条苦命,我只有死了,反正咱们这号人,多死几个,也不当啥。”说着,泪珠子滚下来了,她擦擦眼窝,跳起身来往外跑。萧队长赶上,把她叫回,跟她说道:“闹着玩的,你就当真了。民主政府下面,只要男女随便哪面有充足的道理,离婚都是自由的。你找栽花先生写个申请书,给区长捎去。区长找你婆家和你当面去谈判,道理要在你这面,事就成了。”

  刘桂兰笑了。萧队长又问:“相中谁了?”

  “可不能告你。”

  萧队长吓她:“你要不说呀,事可难办了。”

  刘桂兰忙说:“我说出来,你可别告人。”

  “那还用提?”

  刘桂兰脸颊飞红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咱们是量女配夫。咱不识字,也得找个不识字的人。”萧队长笑道:“老孙头一个大字也不识,你相中他了?”

  刘桂兰起身要跑,萧队长忙说:“别忙走。问你正经话,你相中的姑爷工作好不好?成份好不好?人品怎么样?要是都行,给你找个保媒的,一说就妥。要是不行,趁早打消好。”

  刘桂兰连耳根都红了,眼睛瞅着别处说:“是个扛大活的,工作要不好,大伙还能拥护他?人品呢,”刘桂兰笑着不肯往下说,停了一会,才又说道:“谁知道人怎么说他?反正配我是够了,咱们俩谁也不隔厌谁就得了。”萧队长笑着羞她:“‘咱们俩’,那一面是谁?媒婆还没有,就称‘咱们俩’了?”

  羞得脖子通红的刘桂兰说道:“萧队长今儿咋的呐?喝多了吧?”

  萧队长今儿事都办完了,宗宗样样,都称心如意,从心里感到欢喜,还想逗她:“老实告你,你相中的人,早有对象了。”

  刘桂兰这下急眼了,转身忙问道:“谁?你说他相中谁了?”

  “你先说,‘他’是谁,兴许我搞错人了。”

  “你先说他相中谁了?”

  萧队长说道:“谁知道你的‘他’是谁?”

  正说到这儿,电话铃响了,萧队长走到电话机子边,拿起耳机。刘桂兰不走,等着要问明这桩事。她看着萧队长嘴巴冲受话筒问道:“谁?郭全海他们来了电话?”

  刘桂兰听到这名字,脸上一热,走近电话,用心听着。萧队长听着县里的电话,吃惊地说:“不准他们去抓人?往后不准农会到城里抓人,怕整乱套?听不清楚,你大点声。还是听不清,你把机子摇摇。对,听清楚了。由公安机关按照法令统一处理,这当然是对的罗。又听不清了,再摇一摇,对。你打电话告诉公安处,咱们要的这个人,是这儿一个大特务,这儿有个案子,得把他找回,才能破案。还有,老百姓要不亲眼看见他落网,总不放心。这么的吧,叫他们派人协同郭全海,用他们名义依法逮捕,押到我们这儿来审问追根,完了咱们不处理,送回他们,行不行?你打电话告诉陈处长,说这是我们的意思。别忙挂,”萧队长说到这儿,笑着添说:“郭全海回到县里,叫他快回来,有好事等着他呀,你问什么事?大喜事。”

  萧队长挂上电话,对刘桂兰笑着。这个圆脸庞姑娘紧跟着追那老问题:“他相中谁了?”

  萧队长坐在八仙桌子边,从从容容说:“他相中一个圆脸姑娘,元茂屯有名的没上头的童养媳,姓刘名桂兰。”

  “刘桂兰,刘桂兰,”白大嫂子在院子里可嗓子叫唤。刘桂兰脸红到脖根,趁这机会,逃跑出去。白大嫂子说:“你在这儿呀,叫我可屯找遍了。人家等咱们开会,你还消消停停,呆在这儿。”

  萧队长朝窗外说道:“她在谈她终身大事呀。”

白大嫂子走进门来笑道:“谈她跟郭主任的事吗?萧队长你给她保媒?”

  萧队长笑道:“这是老孙头的话,大嫂子,你看他俩合适不合适?”

  “可不正合适?龙配凤,还不好?办事那天,咱们要敲锣打鼓,大闹一场。咱们快去吧,人家等着呢。”

  白大嫂子拉着刘桂兰的手,往门外跑去。门外一群从地主家里没收的白鹅,吓得展开白煞煞的大翅膀,边跑边飞地逃开,还嘎嘎地叫着。在鹅叫声里,从远处传来青年男女的轻松的、快活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