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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战无人区

作者:程雪力 发布时间:2017-12-04 08:48:29 来源:解放军报 字体:   |    |  

  1

  翻越唐古拉山后,有过无人区经历的干部王克反复提醒我,进入那曲的无人区可千万别感冒。那年,他随部队深入无人区抓捕盗猎者时,因感冒引起急性肺水肿,差一点就永远留在了羌塘。

  这时,我已经感到身体有点不舒服了。中国有四大无人区:罗布泊、阿尔金、可可西里和西藏羌塘。我们要去的武警西藏森林总队那曲大队负责羌塘无人区的生态安全,这里被称为生命禁区,空气中氧气含量只有内地的30-70%。

  一下车,我就被艰苦的环境和战士们一张张通红的脸庞震撼了。没寒暄几句,一班长李进军就着急地带我去营房后面看树林。那是他和战友们的得意之作,想第一时间展现给我们这些客人。东边的树上已经有一个鸟窝,里面有两个蛋。“这是10多年来鸟儿第一次来大队安家。”李进军颇感自豪。

  说是树林,其实只有12棵还没有碗口粗的小树。15年前,这里没有一棵树。当地人说,种活一棵树就奖励10万元。战士们不信这个邪,武警森林部队营院里没有树木怎么能行呢?他们从外面运来树苗,换了死,死了换,从未间断。

  后来李进军和战友们把树苗种在桶里,冬天搬进室内,夏天搬到外面。看着这几棵鲜活的绿色生命,战士们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正是这一抹绿色,成了他们的希望色彩。

  与李进军的兴奋不同,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一时眼眶湿润,不知说什么好。

  每天早晨6点半起床的二班长李秀才,今天到了中午才起来。27岁的他肾结石的老毛病又犯了。

  “有一次去献血,人家不要我的血,说红细胞比正常人高出很多倍。”说起这事,李秀才有点郁闷,觉得自己连献血都没人要。

  李进军有时心脏刺痛,但却对体检怀有深深的抗拒。“万一查出来什么问题,就不适合在这儿待了,会扰乱军心,打击年轻战士的积极性。”

  炊事员姜杰的记忆力一直在下降,有时会拿着东西找东西。不过,和他聊天,我发现乐观的他从来不会忘记高原生活中的小快乐。记得他开心地对我说:“以前喝的是井水,矿物质含量太高,30%的人患有肾结石,去年用上了桶装纯净水,战友们再也不用担心喝水的问题了。”

  2

  遇到停水停电,好长时间洗不了澡。大队长孙治国的妻子朱阿莎刚来那曲就崩溃了,人怎么可以待在这里?“咱们回家,在家里我们可以生活得很好。”

  孙治国夫妇两地分居10年了,今年是朱阿莎第6次到部队探亲,看到丈夫黑红的脸庞,仍忍不住掉眼泪,“其实,伤害最大的是孩子。”

  女儿孙婧恩两岁时,孙治国回家探亲。“妈妈,天黑了,爸爸怎么还在咱们家呢?”女儿的一句话让朱阿莎意识到,由于长时间两地分居,爸爸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只是一个称呼,跟叔叔、阿姨一样。

  孙婧恩4岁的时候,幼儿园小朋友质疑她没有爸爸,因为从来没见过爸爸来接她。朱阿莎听到女儿委屈的哭诉,难受得掉泪。休假在家期间,朱阿莎让孙治国穿上军装,天天到幼儿园接孩子。

  那曲大队官兵平均年龄23岁,除了已经结婚的,就只有下士苏梦群一人有女朋友。女友何思雨第一次到那曲“摇”了三天两夜的硬座,但当她看到苏梦群时,所有的抱怨都没了。

  “我背你吧!”

  “你穿着军装,别人看到不好。”

  “有人的地方再放下来,这样高原反应可以转移。”说着,苏梦群把女友背了起来,“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我一定娶你过门。”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要那句我爱你,你苦了、累了、乏了,我一直都在,我在家等你。”

  然而,并不是所有坚守生命禁区的官兵都像孙治国和苏梦群那样幸运。由于常年深入无人区执行任务,不少官兵找对象成为问题。

  3

  开饭了。

  “我有个建议,你待会儿少吃点。”

  “什么人啊?人家从内地远道而来,还没开始吃,你就让人少吃点。”

  “我这是为他好啊!高原不容易消化,你我都知道。”听到王克和教导员常博的这番对话后,吃饭时,我还真的只吃了小半碗。

  在无人区执行任务,需要在峡谷中挖坑住,被子结冰、喝雪水是常事,高海拔也确实不易消化。李进军回忆,有一次到无人区抓捕盗猎分子时,半个月中常常吃不上饭,“在藏北高原最大的好处是,吃得很少,肚子就能饱。”

  不知不觉中天黑了下来。蹲在地上拍照的我猛一起身,便感到眼前一黑,天空在头顶上转得很快,心里有意识,但身体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床上吸氧了,胸闷、头晕、肚子胀,一系列高原反应还在持续。我暗自庆幸,幸亏自己只吃了小半碗饭。

  睡不着,索性和几个老班长聊天。他们的共同点就是不太擅长表达,但讲述羌塘无人区反盗猎时,却不需要在记忆中打捞就能说半宿。

  郭焰兵讲述他的第一次反盗猎经历就让我震撼。他第一次深入无人区就抓捕了两名拿枪的盗猎者,为躲避追捕,他们把藏羚羊皮埋在地下。

  “我们翻开沙地,看到了很多被乱枪扫射的藏羚羊尸体。它们的皮挤在满是鲜血的袋子里。恍惚间,我感觉藏羚羊在凝视我,就好像在质问‘你怎么不早点来’。我没法想象它们被杀害剥皮时的痛苦,我们真的去晚了,没有保护好它们。”郭焰兵的泪水滴在了藏羚羊的身上,那是他当兵以来第一次流泪。

  还有一次反盗猎中,郭焰兵和战友在羌塘无人区巡护到第15天时,在藏北一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竟发现8户开着小卖部。

  “刚开始什么都没搜到,后来我爬到屋顶才发现他们竟然还有后院,还是锁起来的。”郭焰兵翻墙进去,看到好多藏羚羊皮和狼头。他们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查,在这个村庄搜到了300多张藏羚羊皮、100多个狼头。

  郭焰兵告诉我,这些被杀害的狼,生活区域就在方圆百公里内。生活在牧区的人都知道,真正的牧民绝不干这种事,因为狼没了,草原的生态会被破坏,直接威胁到牧民的生活。盗猎分子杀狼仅仅是为了狼嘴里的几颗牙齿,一颗狼牙已经炒到上万元了。

  那一双双动物泣血的眼睛,时时提醒着官兵们守卫这片家园的责任,让他们常年在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区域奔波。有人牺牲,有人因病致残,更多的人在忍受着高原性疾病的折磨……正是因为战士们勇敢的付出,高原的绿色更加生机盎然,那些一度面临灭绝的雪域精灵又回来了。我看到一份资料,1980年前羌塘草原有100多万只藏羚羊,1995年仅剩6万只,目前已恢复至超过20万。以藏羚羊为首的国家珍稀野生动物正逐渐归来,但在官兵们心中,维护高原生态安全的路还很漫长。

  4

  老兵无悔,精神常青。

  李进军对我说,他今年12月份就要退伍了。当兵16年的他不舍得离开,虽然在一次抓捕任务中他差点被冻死在无人区。

  那天,李进军和战友们到达海拔5000米以上的那曲尼玛县阿索乡已经是晚上12点了,冬天的无人区寒风刺骨。李进军担任狙击手,他爬到屋顶一直趴着,身体冷得颤抖,眉毛、汗毛结上了一层白白的霜。

  天亮后,战友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动了。李进军被从屋顶上抬下来放在火炉边,把衣服全部脱掉用雪搓身体,他才慢慢有了意识……

  同样,李国华明年也要退休了。48岁的他是一级警士长,当兵29年,执行任务上百万公里,跑遍西藏67个县,是名副其实的老司机。

  李国华持续驾车时间最长的是无人区保障“高原二号”行动。那时,他负责油罐车,历时27天,既当驾驶员,又当战斗员。

  李国华和战友们进入无人区,经常穿越河谷、行走戈壁滩,住在冰雪上,饮水需要到10公里外刨冰化水。最幸福的是喝上热水,最害怕晚上下大雪,最兴奋的是能够捡到牛粪生火取暖。

  时至今日,参加那次行动的人员绝大部分离开了部队,其中2人因长期缺氧至今患病在身。

  那天晚上,我听了许多老兵的故事,最让我感动的是一个叫梅建波的老兵。一次执行任务前,他被医生诊断出心脏受损,血压很高,到海拔5000米以上地区执勤有生命危险。他先是苦苦哀求医生不要将此写进体检报告中,后来又瞒着领导藏起体检报告,与战友一同完成了任务。

  去年,他退伍了,战士们在营院里立起了一块“好样子”的牌子,把他当成一座丰碑。

  那天夜里,李进军悄悄和我说,快要退伍了,他心里非常舍不得战友,舍不得这片高原,但服役16年的他没有孝顺好父母,没有照顾好妻儿。李进军说:“我退伍后,要好好照顾父母和老婆孩子,亏欠家人的太多了。”他说这话时,我分明看到他眼睛里闪着泪光。

  在高原的那几天,李进军每天都特别忙,他要把保护高原生态的技能传授给新排长习衡议,就像他刚到那曲时老兵教给他技能时那样认真。而习衡议在生命禁区保护生态的担子也随着李进军要离开的倒计时,慢慢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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