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杰：后真相时代之浑沌凿窍

　　《庄子·应帝王》曰：“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浑沌凿窍”是庄子在精神意义上的创世寓言，认为艺术是人类世界与非人世界的最大区别，倏与忽为浑沌开凿出七窍本来是要让他告别蒙昧而享受自由快乐的艺术人生。“浑沌凿窍”的寓意在于：做事不要教条化，要遵循事物的源起属性。以庄子的这种眼光看待当今世界的后真相时代，我们也许能活得越来越从容。

　　庄子借“浑沌”这个形象认为，任何事物都自有其特殊性，强求一律反而会坏事。试看当今世界，随着通讯手段的进步，蓬勃发展的新媒体(尤其是自媒体)取代了以往传统媒体一统天下的局面，人人由此而似乎都有了话语权，发表观点更自由了，但似乎很少有人不辞劳苦深度探究事物的真相，越来越多的信息受众迷失在各种意见的纷争之中而无所适从，这种情况导致信息泛滥的今天越来越接近“后真相时代”。深陷这样的时代，人人似乎都能充当别人的人生导师了。面对不同的“人生导师”时而相互冲突的意见，深陷其中者当何去何从?比如，家长给孩子安排好一切，家长是对的吗?孩子是独立的个体，小孩的自主是对的吗?你用这个故事的寓意劝诫家长，你是对的吗?我给你意见，我是对的吗?孩子，家长，你，谁如浑沌?家长，你，我，谁又如倏忽?混沌死而盘古生，盘古是混沌的新生还是退化，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庄子认为，混沌本是一体的，盘古开天辟地后我们才有可能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最靠谱的结论也许是：我们做好自己就好，不要勉强别人怎样或不怎样。庄子反对一切的人为造作而肯定素朴的自然生活，通过《应帝王浑沌凿七窍》说明人为造作对本性的伤害，故事中的浑沌代表“无为无分别的自然”，而七窍就代表“人为的造作”。浑沌为君，本是尽其天真，无任何分别心，故被称为“浑沌”。南、北二帝则以世俗人之见非要为之开七窍不可，浑沌失其天真之本性，故窍成而身亡。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思想，每个人的想法都很难完全一致。你所喜欢的别人不一定也喜欢，谁会喜欢被人“强迫”去做某种事呢?现代人变得越来越自我，也由于我们习惯于自以为是而往往会把自己的主观意愿强加于某种客观事物，所以好心办坏事的现象层出不穷。做任何事都要站到当事人的立场上多想想，才不至于一再上演这样的悲剧。

　　2016年《牛津词典》将“post-truth”评为英语世界年度热词，籍此描画“客观事实在形成舆论方面影响较小，而诉诸情感与个人信仰会产生更大影响”，比如英国脱欧与特朗普执政。造成后真相时代来临的原因众多，如技术与媒体的演进、经济与社会的不确定性以及后现代主义与相对主义的全面兴起，但事实的土崩瓦解是最大的原因。比如2018年万州公交坠江事件，官方媒体不遵从新闻主义专业性的从众行为的恶果在其中一览无遗。当然，传统媒体(尤其是迭代滞后的官方媒体)有必要利用娱乐功能增强公众对社会的满足感，籍此缓解公众的社会压力而避免因偏向大众而出现迎合大众的虚假结果以及相应的隐瞒行为。“后真相时代”之要义在于“诉诸情感与个人信仰比陈述客观事实更能影响民意”，从英语造词法的角度来看“后真相”则本该是“在真相之后”，讽刺的是现实中的情况往往是“真相靠后”。后真相时代将进一步展示普通大众对社会统治精英把持意义建构权力的不满，因而在自媒体时代主动建构自我意义的一种结果，其目的是为了消解或对抗社会统治精英所建构的意义而最终实现自己的特定利益诉求，直至迷信一切谣言都是“遥遥领先的预言”。比如网文“剑指湖畔大学，传递出什么危险信号”揭露占地两万亩的湖畔大学云南分校被关停，校方出面辟谣，没有这回事。有趣的是作者突然来了来这样一句：“有时候，谣言就是遥遥领先的预言的意思。”后真相时代不奇葩的“新闻”似乎越来越少了，不读完这样的“新闻”也罢。作者还替替天行道地设问：“北京大学才不到五千亩地，你一个民间大学的分校就占地近两万亩，你几个意思?”无论作者是反讽还是义和团替天行道都没有必要读完，后真相时代标题党的立场远比真相本身重要，而“细节是最大的魔鬼”在后真相时代越来越不受待见了。后续事实证明，后真相时代“民粹主义”的情绪化口水仗足以淹没精英主义爆棚的湖畔大学蓝图，尽管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官方坐实的“国民爸爸”吃里扒外的买办嫌疑。至于其中的“浑沌” 与真相孰轻孰重，“倏忽”的民意足以让马云式精英无力回天。

　　“知乎”网站有一问：“罗素在《中国问题》扉页上引用了庄子浑沌凿窍的故事有什么深意?”“石头布”答：人们按照自己的标准来改造别人，往往是失败的，给混沌凿七窍就是一例，罗素引用这个故事是在暗示看中国问题的时候不能套用西方标准与视角。“武城山”答：这正是罗素的远见，也是严复梁启超胡适等自由主义先驱深感困惑的地方，更是中国社会转型一波三折的根本原因。正如严复的设问：一个危重病人，你是要在治疗的过程中逐渐强身健体而让他慢慢恢复呢?还是哪里生病就把哪里换掉甚至连全身的血液换掉呢?后者看似疗效迅速，但很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传统的中国社会里贵族势力早已消灭，没有基督教那样强大的宗教势力，但也存在跟西方类似的各种民自化组织，如宗族组织、佛道组织、行会组织、同乡组织、商会组织、帮会组织。这些组织跟世界上所有的传统民间组织一样都有压制人性的一面，但在团结互助、维持教化、促进自治、限制公权力方面不可或缺。中世纪西方国家的一些城市就在传统的民自化组织行会商会的带领下争取到了市民自治的权利，这些自治组织在基督教、国王、贵族势力的夹缝中成长壮大，掀起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并借助宗教贵族等的力量完成了社会转型，进入了自由民主的新时代。反观同一时期的中国，由于君权过于强大，传统的民自化组织普遍较弱，又没有强大的宗教与贵族势力制衡，所以不但没有完成社会转型，反而陷入了内忧外患。面对几千年未有的挑战，我们也有开民智、兴民权、鼓民力的口号，但更多的时候，在引入西方文化的同时不但不放权培植自已的民间力量，反而对固有的传统民自化组织各种诋毁、摧残甚至取缔。在自由派与现代极权的联手打击下，中国社会的根基(各种传统的民自化组织)被摧毁，而新的民自化组织又没有成长起来，整个中国社会被混沌开窍，到了一盘散沙的地步，只好用政权强力捏合，几千年的治乱循环还悬在头顶，社会转型也迟迟没有结果。“匿名用户”答：贫困的自由与富庶的不自由，哪个更可取呢?哪个都不好。最好当然是既富庶又自由，这应该是现代所有民族与国家不分文化背景、意识形态、社会体制，都在憧憬的未来。据罗素描绘，典型的西方人会尽己所能去改变环境，而典型的中国人则喜欢静观自然而只享受现有的生活。现在好像颠倒过来了，无论作为整体还是作为个人，西方人的节奏已明显放慢，讲究健康、环保而崇尚回归自然，因此工作狂少了而旅游者多了。他们已堆起足够的财富，如今可以不紧不慢地享受生活。我们还处在积累阶段，正求高速行进，追逐GDP，于是免不了向自然宣战，广掘资源大兴土木，想不破坏也难。那时西方人来开挖煤矿糟蹋中国的美景，罗素看了很伤心;现在我们自己到处打洞挖煤，破坏的力度远甚于那时。罗素地下有知会怎么说?很多事情他无法预料，但他有超前的睿识且能忧人之忧。他希望中国人不要照搬西方经验，但又警告西方人不要干预中国的事务，因为将中国改造为现代国家是一件很难的，外国人应静待中国人自行解决。只有中国人最理解中国，我们并不了解。如果任其自由发展，最终必然会有一种适合于他们性格的解决办法，我们不该越俎代庖。只有他们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解决办法才是长久之计，外部势力在时机尚未成熟的情况下强加给他们的必然是不自然的，因而不会长久。罗素借庄子的这段话传达了一丝担忧：倘若中国照搬外国模式或外国把自己的模式强加给中国会怎样?罗素认为，中西文明应该互通有无取长补短：。西方文明的显著长处在于科学的方法，中国文明的长处则在于对人生归宿的合理理解，两者逐渐结合起来，这是中西文化最理想的前景。但我很疑惑：我们从西方学到了科学，而我们自己的长处表现在哪里?对人生的归宿，生命的意义，怎样去理解才算得上是合理的?

　　随着新媒体(尤其是自媒体)的泛滥成灾，信息受众对传统主流媒体的信任度逐步降低。如今，越来越多的网民更乐意相信自媒体平台发布的新闻信息。《牛津英语词典》将“post-truth”选为当年的年度词汇，对于科学界而言则象征着后真相时代的科普传播正式进入大众视野。在后真相时代，科普传播活动欣欣向荣却又面临着巨大挑战，如何处理好客观性与情感性之间的关系就成了摆在科普传播工作者及科普传播受众面前的一道难题。不知道从何时起，国人对周遭的事物越来越麻木，一切自然现象的鬼斧神工都似乎不可能再触动见证者的心弦了。也许是因为我们自以为是早已了解了一切事物的真相，抑或我们似乎能对一切事物的变化了然于胸了，所以越来越不会再像无知的孩子一般去渴求任何事物背后的真相了。古圣先贤能发现阴阳至理反而是因为他们的无知，以至于天上地上的一切变化都能触动他们心底懵懵懂懂的灵性。天地变化着，古人惊叹着、畏惧着、欣喜着、悲伤着，随着这样的情感与灵性的累积，后来才有了伏羲一画开天地的伟业。这一刻，属于人的智慧觉醒了，无限的光明诞生了，但混沌也在这一刻死去了，与混沌一起死去的还有属于人的懵懂的灵性。反倒是道家庄子，忘记一切回到混沌之中才能在混沌死去的一刻领略到无限的光明与天地之间的至理。

　　“知乎”网站还有一问：“混沌开七窍而死，什么寓意?”问者如是提示：昨晚给小闺女读“中国古代神话故事”，读到了这个倒霉的混沌，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解释它的寓意，又联想到现在给这四周岁不到的小丫头灌输各种早教知识，会不会就是在给“混沌”开七窍啊，左右为难也。“渊北”认为，应帝王中混沌开七窍而死的直观理解可以参考道德经中的一段话，“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我们首先要知道在道家的语境，混沌代表万物未生的最为纯净至高的状态，而开七窍代表可以接触外界的污浊。“风林子蓝”认为，人有七窍眼耳口鼻用来感知世界，沉迷困惑在这些上面越深，离初生的混沌(道)越远。因为人的感知是有限的，比如耳朵听不到所有频率的声音，眼睛的视野也有距离与角度的局限。执着于片面而不醒悟，自身的混沌(道)也就渐渐走向消亡。“无名小卒”认为，混沌就是混沌，内在什么都有也是内在什么也没有，四大皆空，自己自成一个世界。开了七窍，方方面面都被定义了，什么是颜色什么是气味等等等等，但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开始与外界产生联系，并逐渐融入到外面的世界里了。那么对原来自成一体的混沌来说，自己当然死了。“濯茶”认为，这个寓言反映了作者强调天道无为，反对把个人的主观愿望强加于客观事物的哲学观点。“阿兰诺”认为，《庄子》里的“混沌”是《老子》里“无欲”的状态或境界，只有“无欲”才能看到“道”的奥妙。《庄子·坐忘》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大通就是道，同于大通就是同于道，与道为一。开七窍就是变的“有欲”了，变得“聪明”了，与思辨、权衡联系在一起，“开七窍”就与“道”背道而驰了。佛学强调“舍识用智”，这里的“识”就是思辨的意思，与聪明联系在一起是要舍弃的，而智慧则是“无欲”的聪明。这个很难理解，但其实这也不是能理解来的。“言语道断”，用心多琢磨，很容易通的。“知乎用户”认为，很多寓言故事中的“死”并非死亡，而是“转变”或“衍化”，这个锅谁来背?越是久远的时代，人类的通用词汇量越少。

　　罗素对中国的看法似可参考于这个家长的启蒙教育，《小时代》等相关影视作品的热播则只是其反面镜像之窥斑知豹的文艺寓言之一。随着世界经济一体化的加深，富可敌国的跨国公司会不会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吃里扒外的“超级大国”买办平台?甚至各种各样的“公司专制”在人身依附等丑陋制度现象被西方国家抛弃的背景下仍得以改头换面在各大公司、包括跨国公司内寄生?现在要回答这个问题可能并不难：首先，国际社会(特别是跨国公司间的“企业社会责任标准”)以法律形式确定的国际规则足以使奴役与盘剥人的公司专制失去土壤。这么做并不因为跨国公司都有救世主一样的良好道德品质，而是若不遵守这个标准，要么公司内部员工罢工，要么公司从外部遭到所在国家的打击，进而影响到其合作方的利益。跨国公司也许能将其“领土”延伸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与地区，但它并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超级大国”，因为它摆脱不了其母国的控制，更摆脱不了其公司扩张所在地国家的控制。2005年《北京青年报》曾报道，一家名为DPC的医疗公司由于在中国行贿160余万美元而受到总额480万美元的罚款。美国司法部报告指出，DPC在天津的分公司(天津德普公司)从1991年到2002年期间向中国的实验室工作人员及国有医院医生行贿162.3万美元的现金，用来换取这些医疗机构购买DPC公司的产品与服务，德普公司从中赚取了200万美元的利润。DPC公司因此违反了美国的《海外反腐败法》，该法严禁美国公司向外国有关人员行贿。DPC公司及时发现了德普公司的账面问题，向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报告之后自愿组成独立调查委员会对德普公司展开调查。DPC公司总裁泽林表示，公司绝不姑息纵容在中国分公司发生的行贿事件，他们会在全球范围内调查公司是否还有类似事件发生。DPC公司行贿事件是自查的结果，如果是被举报或者被美国司法部门调查发现，按照美国法律，该公司有可能被罚得倾家荡产。美国法律管得了其海外公司，但美国人为什么要推行海外反腐?2004年的朗讯科技中国有限公司4名高管被撤职事件，也是因为该公司在中国违反了《海外反腐败法》。当时美国朗讯公司迫于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的压力，对分布于23个国家的业务部门“自查”的结论是涉嫌违反《海外反腐败法》，最后以撤换高管的方式自我了断。美国人的海外反腐行动针对的只是美国公司，既不是为了推销“美国价值观”也不是为了当世界警察维护他人的公平、效率与经济安全，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的“美国利益”。美国公司在中国行贿，“入乡随俗”，不但为美国公司挣到了大钱，间接地也为美国国家利益做出了贡献，这是在与中国公司竞争，何必去打击?这就要求我们对美国换位思考而不是“浑沌凿窍”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曹雪芹笔下的王熙凤已可借鉴于后真相时代有“浑沌凿窍”之虞的我们。“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先富起来”的少数国人在海外的一系列有辱国格之言行昭示后来者，返璞归真如同道家“怪力乱神”之浪子回头金不换。面对“新发展格局”，2021年拉闸限电的“共和国长子”的有关部门操盘手或许更该及时补好这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