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子：第一次赶集——在下放插队的日子里

四、第一次赶集

　　农村是没有什么星期天休息日的，除了过大年和下大雪，基本上一年忙到头。

　　一九七0年春节过后不久，生产队突然放假，原来这是公社一年一度的农历好日子，许多农民都要去赶集。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赶集”的名词，一大早就从家里拿了点钱，和姑娘们说说笑笑地出发了。

　　天气晴好，已开始放暖，地里的麦苗儿露出了青青的小手，远方近处都是一片淡淡的灰绿色。我们走得很早，能看着太阳从苏北大平原的地平线上一点点地升起，就像一个火红的大球似的冒了上来，广袤的原野随着阳光的照射而显出不同的明暗色彩，真是漂亮极了。

　　我身边的姑娘们也漂亮，都穿上了崭新的过年棉衣，全都是自己亲手缝制的中国传统大襟式样，腰身细细，底摆大大，再挎上一只装东西的大篮子，走路一扭一扭的，绝对算得上是“婀娜多姿”。

　　我也就是到了这时候才发现，城里人最看不上眼的那些“大红大绿”的乡土色彩，只要放到大自然的原始之中就会显出格外的亮丽。而我身上的灰衣服太暗淡了，姑娘们纷纷为我出主意，待会儿到了集上就买条鲜艳的方围巾，往头上这么扎一下，穿再灰暗的衣服都会变得好看起来。

　　到了公社所在地，路上已经大变模样：两边全是农民们摆的地摊，大家都把自己的农产品、纺织品拿到集市上来做买卖。全年之中，也只有赶集的这一天“自由买卖”不算是“复辟资本主义”，因为这是不知多少年前就流传下来的民俗，而几千年前中国还没出现“资本主义”呢，集市买卖无论如何算不上资本主义呀！

　　我离开姑娘们一小会儿，先去供销社买条头巾。供销社是全公社唯一最大的商店，同时卖着油盐酱醋、布匹，以及许多日用品，基本上就是杂货铺。但供销社有大约十几米宽的门面，柜台也多，不像我们大队小卖部，柜台仅一米，东西很少。

　　商店才开门，只有我一个客户。琳琅满目之中，好不容易找到货架上卖围巾的地方，可是没有营业员前来服务。几个年轻的女营业员都在嗑瓜子聊天，根本不理我。我跑到她们面前“同志、同志”一个劲儿地喊，几十公分的距离，但她们没有一人听得见。

　　这时进来了一位农村妇女，轻轻叫了声：“会计呀，我要一斤盐。”立马就有一位营业员放下手中瓜子，拿起了称杆。

　　嘿，奇了！听听，她喊的不是“同志”而是“会计呀”！

　　我也学乖，满脸堆笑学着喊：“会计呀，请你把这几条围巾拿出来让我挑挑好吗？”

　　另一位营业员立刻就过来了，把每一种颜色的围巾都拿到了柜台上，任凭我反复挑选都不嫌烦，服务态度特别好。

　　我十分满意地把新买来的黑格黄底腈纶方围巾像乡下姑娘那样包满了整个头，然后继续逛街。

　　闻到香气扑鼻，原来是街边有个老头在做烧饼。买烧饼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一大圈，都不排队，老头刚出炉的烧饼愿意卖给谁就卖给谁，完全没有个先来后到的次序。

　　我很想吃到烧饼，但又不好意思去挤，脑筋一动，站在外层大声喊：“会计呀，我要买十块烧饼！”老人抬头垫脚看到了我，冲我一笑，拿起十块热呼呼的烧饼，就挤出人群放到了我怀里。旁边人都笑了起来，都学着我大声喊：“会计呀，我也要买烧饼！”老人竟笑得合不拢嘴。

　　我猜想那老头不一定识字。不识字的人也喜欢被人叫“会计”？这也许就是乡下人对知识的特殊尊重方式吧？于是接下来，一路买东西讨价还价，我都直呼对方为“会计呀”，买卖双方都高兴，真是一路顺畅，所向披靡。

　　就这样，我开开心心地来到了事先约好集合地点——畜牧站，生产队有个姑娘正在买小猪仔，苦苦哀求一位男工作人员能否便宜些。我帮她说话，开口便大声叫：“会计呀，农民养头猪不容易，养大了还不是都要卖到你这里来？你就行行好，能便宜就便宜些吧！”一下子，姑娘们和工作人员都大笑起来。那工作人员是干部模样，笑着说我：“你这城里伢子怎么也知道喊会计了？都别说了，去会计那里交钱吧，就给你们一个最低价！”当时农村养猪都是统购统销，为了保证城里人凭票买到猪肉，鼓励农民养猪。只是不允许任何人自私买卖成猪，生产队集体杀猪或农民个人杀猪，都要经过大队批准。所以农民买猪和卖猪，以及平时买食用猪肉，都必须去公社畜牧站，畜牧站的干部有很少一点点的价格机动权，一般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价格也是比较公道的。苏北农村绝对没有电视剧《老农民》中的不允许养母猪，或者把养猪看成是资本主义之类的事情。

　　中午回家路上，姑娘们都夸我聪明，还告诉我，“公社大街上人人都希望自己被喊成‘会计’。”我很奇怪：主任、队长的“官”都比会计大，为什么没人稀罕？姑娘们说：“他们又不管钱，当然还是稀罕叫会计了！” 果真是叫声“会计呀”，好处多多呀！

　　我从路边树上扯了根细柳枝条，一手快意地挥着，一手用绳子牵着两头小猪仔赶路。小猪仔真是调皮，都不肯“服从命令听指挥”，一会儿跑到东边树下拱拱土，一会儿跑到西边草丛拉泡屎，就是不肯好好前进，急得我大叫：“会计呀！安生些好不好？我都被你们拽得快累死了！”

　　中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我对着小猪仔大喊“会计呀！”美丽的原野上响起了我们这群赶集姑娘们的放声大笑，传出很远很远……

　　2012-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