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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志:敌后武工队(三)

作者:冯志 发布时间:2016-12-07 09:03:00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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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工队在中闾文武齐下地闹了多半宿,也真把据点里的敌人吓坏了。侯扒皮虽说嘴帮子硬得赛块铁,心里也同样害怕得不行,要不,他为什么天一明就到村里抓人去深挖据点周围的封锁沟?特别是胡启明发射的那一炮,就像那一等的篮球队员投篮似的那么准确,不偏不斜,不上不下,正好落在中间的炮楼顶上。

  这一来,不光炮楼顶子炸了个大窟窿,还把侯扒皮的三个贴身马弁,炸伤了一对半。里边有一个是侯扒皮的小舅子,没等抬到城里就吹了灯。警备队员和黑狗们从听了武工队的讲话,心里也都在盘算日后怎么办。三天过后,有两个黑狗请了长假;再过一天,又一个警备队员开了小差。老特务松田听说中闾据点挨了炮轰,赶忙带上二百多人马,由刘魁胜领路,坐上汽车跑了来巡查。

  在敌人惶恐不安的同时,群众可高兴了!于是,许多夸赞武工队的神话,也在群众当中流传开了。

  老年人说:“想不到,这回八路军的家伙这么硬!”年轻人道:“不硬,怎敢指名点姓的跟侯扒皮碰?”

  壮年人讲:“听说八路军这回的家伙都是新式的。那晚上朝中闾大炮楼子放的那一炮,看见的人们说是电动炮,根本没有炮筒子!”

  庙台上、街头、茶馆、酒铺……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所谈的差不多都是这码子事。的确,人们消沉抑郁多日的心,让武工队在中闾镇的一宿活动,给振奋起来了。大家好像在连阴天里看到了空中跑乏云,知道晴天的日子有了个指盼。为了适应敌占区的环境和工作的需要,武工队经过短暂的集体活动,准备按之光、清苑两地区,把两个小队分开来。夜里,队长杨子曾带着二小队去清苑以前,把魏强、二小队长蒋天祥叫到一块开了个会。

  “……要知道咱分区的敌我斗争,和整个冀中一样,确已达到很残酷的地步。”杨子曾说着掏出个黑色的日记本来。他紧掀了几页,眼睛瞧着本子说起来,“到现在,咱分区这八个县①,被敌人用封锁沟、封锁墙、公路……细切碎分地画成了个破棋盘,共达五百多小块块。在这五百多小块块上,敌人又修建了据点和炮楼子四百五十多座。这且不说,现在敌人又实行了什么保甲制、联座法,村村安了眼、拉了线,建立了情报组织,有点风吹草动,敌人立刻就知道了……”

  ①指任丘、高阳、安新、肃宁、博野、蠡县、之光、清苑。

  他合上本子,扫了魏强、蒋天祥一眼。魏强、蒋天祥都聚精会神地侧耳聆听着。杨子曾燃着烟,吸了两口,又接着说:“斗争是残酷的,困难也是严重的;不过,它吓不倒共产党人和人民的武装,更吓不倒坚决抗日的人民。我们今天所以回来,就是要想办法、寻时机打击敌人,开辟地区,争取把局面尽快地扭转过来。同志们都不畏艰难,不怕残酷,这种精神很好。但是绝不允许存有丝毫麻痹情绪。要知道,我们有一丁点麻痹情绪,就会走进极危险的境地。从路西过到这边,和敌人碰了两碰,我发现,在人们思想里滋长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那就是麻痹大意不在乎!……”

  杨子曾乍提到“麻痹”、“不在乎”,魏强和蒋天祥听了都不由得愣了一下。他俩认为:每天,从太阳出到太阳没,谁都是扎在屋子里,不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话打喳喳,就是咳嗽都用手捂着嘴。到底哪一点麻痹了呢?……

  杨子曾觉察到他俩的意思了,就一针见血地说:“我说的麻痹、不在乎,不是同志们高声歌唱,背上步枪满街逛;实际,同志们也知道环境不允许这样。而是那些不关紧要、人们不在意的小事情,就在这些小事情上,往往要出大问题,吃大亏。”比方,杨子曾举起左手,眼睛望着中、食指夹的自裹纸烟,“这颗烟,我们抽的剩下个烟蒂,不在意地扔在了当屋,这个被扔的烟蒂,会带来好多麻烦。清乡队来了,专低着头找这玩艺。一旦发现,也证明八路军驻过了,轻者,罚房东一笔钱;重者,就得把人捆走、掐监入狱。像钢笔水嘀嗒在桌子上,甩在墙上;使用房东的厕所,大便后用纸揩屁股;在女茅房小便①朝墙根乱滋。这些都是清乡队寻找的目标,也是闯祸的根苗。昨天,二小队的祝文华,三把两把就把两页写满字的纸撕碎,像天女散花似地扬了个满地。有这种痕迹留下,不用清乡队,叫孩子看见,也准说是八路军驻过了,因为老百姓不干这个呀!”

  ①冀中风俗女茅房在家,男茅房在街上,武工队怕上街被敌人发觉,只有在女茅房里大小便。

  杨子曾的话,给了魏强、蒋天祥很大的启示。魏强一边听着一边想:“队长这人就是行!人们认为那是些琐碎小事,经过他的眼睛观察,脑子研究再拿出来就成了了不起的大问题。事实,队长谈的这些,也就是造成大问题的根苗。”杨子曾队长的谈话,让魏强联想到昨夜的行军。

  “昨天,是回到冀中的第七天,也是行军较远的一天。部队停在村边站住休息的时候,就稀哩哗啦都小便起来,四十多人,四十来泡小便,都摆在道边上。今天,清乡队没有来。要是真的来了,根据这些小便,就会发现有部队过往或住下。”魏强想到这,觉得后脊梁骨直冒凉气,暗暗地责备自己:“谁麻痹?自己就是麻痹的一个。敌人今天真的来了,发觉了,是谁当的情报员?是自己,是武工队撒的小便。”从这一点,他认为杨子曾批评得全对,自己更应该受到严厉的批评。

  他羞愧地说:“不在乎的劲头,不仅队员们有,我也存在着。大便后,我就不习惯用砖头、瓦块揩;也有时候撕纸乱抛。”“是啊!干部决定一切,就表现在这里。我们是领导干部,我们自己不习惯用砖头,我们自己弄碎纸乱丢,当然,也就很难怪队员们了。我在路西就说过,这不是咱家的炕头上,这是敌后的敌后,这是老虎窝。我们上这儿来,是要杀大老虎,捉小老虎,捣毁老虎窝,要是稍微不留神,就会叫老虎捕住吞噬了。因此要警惕警惕,再警惕!别看事小不算啥,可能就毁了咱武工队,要了咱的命……”杨子曾一句紧跟一句地说到这,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你们回去,跟队员们谈谈,让大家找找根源,想些注意的办法。这些,同志们比咱们知道得多。像一小队的赵庆田,别看不言不语的,事事都看得全面,想得周到。他那个疮好了没有?”

  “他说,还有一个没掉痂!”魏强回答。

  “怎么?他一个左胳膊长了几个疮?”

  “这……听说是两个,又听说是一个,还听见贾正背后低声念叨,像不是疮,不过没有公开说过。”

  “嗯?不是疮是什么?”杨子曾听后特别注意,紧忙刨根地往下追。

  “听那个意思,像是挂的花。”

  杨子曾回头望一下背后的卫生员,卫生员正蜷着腿在呼呼大睡。“小魏,小魏。”他一边拍打一边喊。

  “嗯?”小魏爬起来,想揉下眼睛,没等把手举上来,就噗哧冲人们笑了。原来,刚才他在假装睡觉。

  “你看,这个捣蛋鬼,你老实地说,赵庆田的左臂,是伤?还是疮?”杨子曾嗔着脸,右手指点着卫生员小魏。

  “你们都知道了,我就别说了。他再三再四地恳求给他保密,我又觉得回冀中开辟工作也需要人,就答应了。这点,我错啦!”

  “凭赵庆田一个人,神通多么广大,也蒙混不到今天,就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伙子帮手。”杨子曾用手一划,连歪脑瓜听事的通信员小铁,也划在里边。

  “可没有我。在马庄,我找他给跑了坡的房东上药去,他正给赵庆田换药。我一看,赵庆田的疮,是上下两个眼,就觉得奇怪。咱一个嘴问,人家勾串好了,俩嘴回答。咱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就得信。闹半天,还是咱猜对了。”通信员小铁得意洋洋地卖谝。

  “事情过去就算啦!”杨子曾扭过头来冲魏强说,“回去不要批评他。他负伤不告诉上级是不对,可是也有他不告诉的原因。他的心意是好的!现在谈谈离开的事:你们小队留在这边,不论碰到什么事,一定要依靠当地党委,多和刘文彬同志商量。这些天的活动,目标是暴露了。回去和文彬研究一下,在我们朝清苑转移的时候,你们可找几个极可靠的堡垒户,秘密地转移,悄悄地隐遁它几天再活动。记住,遇到什么情况,也不准轻举妄动!”末后,杨子曾又把联络的时间、地点、会合的日期谈了谈。就和魏强握别了。

  魏强送走队长和二小队,回来和刘文彬同志研究了一下,在午夜刚过的时分,由刘文彬同志率领着,不走村,不过店,一直奔西王庄蹅了来。在西王庄村南头,刘文彬人熟地熟,不打窗户不叫门,踩着刘太生的宽肩膀,上了一家高房。工夫不大,大门轻轻地开开,人们没声响地拥了进去。

  魏强他们来到的这个西王庄,是之光边缘地区数一数二的隐蔽根据地;他们所住的这一家,又是西王庄这个隐蔽根据地里铁桶般的堡垒户。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西王庄这个不到百户人家的村子,虽然处在敌占区,并没有一个混伪事的。不管鬼子、汉奸闹得多么厉害,抗日工作从没垮过台;抗日民主政府的各种政策、法令,始终都在贯彻、执行着。所以有些工作人员就给它起了个绰号,叫:小延安。

  的确,也称得起是小延安。“五一”大扫荡以前,这村男女老少高涨的抗日情绪就不用提,单说“五一”大扫荡以后,由于鬼子兵从根据地里回来,在这村驻扎了两天,就糟害个够呛。光用粮食喂洋马,就糟蹋了上万斤;猪羊吃个光,牛驴牵走了多一半,闹得今年开春种地都成了问题。别看村里受这么大的损失,人们的抗日心气还是非常的高涨,看来,比早先还坚决。虽然“保公所”、“联络员”、“防共自卫团”……等伪组织都建立了,挂上了牌子,那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实际上,里边都是抗日的村干部和抗日的群众,只不过用这些遮挡下敌人的眼目罢了。

  再说说魏强他们住的这个铁桶般的堡垒户。这个堡垒户是老公母俩过日子。老汉叫赵河套,祖辈三代都靠扛长活、打短工、挑八股绳吃饭。家里穷,一年三百六十晌,有一半的日子吃糠咽菜。

  因为穷,娘怀他十个月上,还到河堤坡上挖野菜,来不及回家,把他生在河套里,因此,他爹就用“河套”两字当了他的名字。“赵河套”这三字一直叫了五十六年,也从没有人再给他起个大号。

  赵河套大伯十二岁的那一年,村村闹霍乱,死的那人算海啦!后来,竟弄到有人死,没人埋的地步!赵河套大伯的爹妈都是在那次闹时疫里死去的。为了顾嘴,他只好跟他娘舅,在中闾镇一个有顶子的财主家扛了小活。一直干了七年,到十九岁,长得是胸阔膀又宽,论劲,气死一头牛。东家喜欢他有股子傻力气,就又雇他当长工。光棍汉,不抽烟,不喝酒,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工钱虽说不多,可是日积月累的也有了个小积蓄。扛了十八年长活,到了三十七上,娶了个媳妇。日后又积蓄十九年,才置了二亩地,买了眼下的几间房。娶亲的第二年,有了孩子,这才辞了活,一半打短工,一半在自己的土地上刨食吃。

  赵大伯虽说嘻嘻哈哈爱说爱笑的,过日子那可是一百一,四季到头天天起早恋晚地干。过庄稼日子,他知道难;他也知道求人更难。特别求到财主家,好话说上千千万,也不一定求得动。即使答应了,还得领人家很重的情。因此,他最忌讳“求”字,哪怕累折了腰,他也愿意躲着“求”字走。但是,别人求到他,只要张开嘴,他就尽量照办;自己办不到,也给别人出主意,想办法。他办什么事都认真,只要他认为对,就得一条道走到黑,真有那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劲头。但是,要真的办错了,他也敢认错。他嘴头上尖刻,说话损。遇上不爱见或不公正的事,他就不凉不酸地闹上几句,有时,弄得当事人又疼又痒痒地搁在心里难受着。

  抗战开始的那年冬天,由于村东——大坑那边——东王庄韦长庚的大儿子韦青云招人起枪地组织人民抗日武装,曾把西王庄的年轻人带走了一股子。那时候,赵河套大伯对青年人打鬼子,为国家效劳的举动就非常羡慕;不过,他跟前的宝生才十四岁,想送去,根本就不够格,一直等到“五一”大扫荡的前一年——1941年,宝生长到十八岁,河套大伯才送儿子参加了抗日部队。

  要知道,西王庄离保定只有二十里。当时,在这个地区,有人要当八路去抗日,叫鬼子知道了,算是闯下了滔天大祸,不闹个灭九族,杀满门,也得倾家荡产。河套大伯对这根本就没管它,也不管老伴愿意不愿意,和宝生商量商量,带上个盘缠钱,爷俩起五更,蹚过东王庄村东的唐河,赶到蠡县刘铭庄,就把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宝生交给了队伍上。回来,虽然老伴埋怨了好几天,他多会儿想起这码事来,也感到自豪。

  在他的带动下,村里又有好些老人秘密地把自己的孩子送过唐河,参了军。

  魏强他们住在这么一个村子的这么一个家庭里,如果没有极特殊的情况,真是再保险不过了。

  鸡唱过三遍,蜷缩在炕头上沉睡的魏强,被窗户上哗的一个不大的响动惊醒了。接着,窗户上又哗哗地响了两下。这是在房上的哨兵用土洒打窗户,发出天快明的信号。

  魏强顺手推了下怀搂歪把子睡在他身旁的常景春,小声地说:“起!”忙爬起来,猫似的轻轻跳到地上。

  “起!”这一声虽然很低,却比激励的号音还起作用。人们刷地一下都醒了。因为鞋没脱,装没卸,大家稍一活动,就怀抱枪,背靠墙地坐起来。屋里,除了有几个时隐时现吸烟的小红火,什么都看不见。在漆黑、寂静、空气混浊的小屋里,都精神集中地静听外面的音响,准备应付突然到来的情况。因为这正是敌人包围村子的时候。

  魏强轻轻地开开二门,走了出去,顺着戳在房檐上的梯子无响动的爬上了房。

  在房上,居高临下地四外望去,黑糊糊地什么也分辨不清。稍停,才看清辛凤鸣趴在烟囱后面。魏强弓背弯腰走了过去,问道:“有什么动静?”

  “刚才东南角上,好像是中闾镇,狗咬了一大阵子!”辛凤鸣低声地回答。

  “西边,张保公路呢?”

  “没有动静!”  “老辛,下去吧!”贾正和另一个队员爬上来换哨。

  魏强在下房前,嘱咐贾正:“这会儿正是敌人包围村子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听到一丝风吹草动,看到丁点异样征候,都要疾速报告!”

  窗纸,越来越发白;屋里,越来越明亮;人们的鼻子、眼窝渐渐地都看清了。多事的拂晓,已经胜利地渡过。房上的警戒撤下来,放到了二门的后面。

  大门咣当一响,赵河套大伯肩背着粪筐走了出去;大娘紧忙抱柴禾,点火,做早饭。饭熟,她不等外出的河套大伯回来,自己囫囵半片地吃完,搬起纺车,拿着棉絮朝大门外走去。

  不大会儿,河套大伯从门外走进来,搓搓手,就自己下手盛饭吃。魏强他们知道,房东家老公母俩,正在街上换着班给他们放哨,大家心里都有说不上来的感激。

  “你们喝碗红薯白菜粥暖和暖和吧!”河套大伯端了一大碗冒出尖来的红薯白菜粥走了进来。

  “不,”魏强拍拍盛小米面馍馍的灰色布袋,笑吟吟地说:“俺们带着干粮啦!大伯,你一清早就出去给俺们看情况去啦!”

  “是啊!这是我理应合分的事。其实,我干的这点抗日活,要和你们这些有功之臣比起来,那可差的远!真要论功行赏,恐怕我连这稀白粥也喝不上!”河套大伯逗乐地说完,情不自禁地呵呵呵地笑起来,同时,也把人们逗笑了。

  “你难道还不是有功之臣?你的功劳,抗日政府早都记在功劳簿上了。说真的,有些地方俺们还不如你给国家的贡献大呢!就说缴公粮吧,你多会儿不是晒干扬净,送头份;还有,你送儿子……”对河套大伯深深了解的刘文彬,又连声不绝的夸奖开。

  河套大伯被夸奖得挺不好意思,伸扬着起满茧子的大手摇晃:“算啦,老刘,就这么点玩艺,有什么抖落头,说真的,我做的那点芝麻粒的工作,根本不值一提!”

  来这以前,刘文彬把西王庄和河套大伯家的情况,都做了介绍,所以在魏强的脑子里,对河套大伯有了个粗浅的良好印象。眼下,再见河套大伯爽朗、倔强、朴实、奔放的性格,饶有风趣的样子,从心眼里更加喜爱,更加尊重了。于是他亲热地招呼河套大伯坐下,两个人面对面,随随便便地闲聊起来。

  这一聊可真聊得远:从中国到苏联,从山地到平川,从三国到前清,从种地到修铁路,从冀中的吕司令到党中央和毛主席,从现在打鬼子到将来建设社会主义……真是海阔天空,简直没有谈不到的。别看河套大伯没进过学房门,古书、旧戏可知道得不少,净是一套一套的。人们越说越起劲,比开个小型娱乐会还带劲。

  人们正蛮有趣味地海聊着,从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凄惨、悲切的哀怨:“老天爷,你就让这坏人老活着?孩儿们哪,都上哪去啦?盼,盼……”随后,呜呜地干嚎起来。

  人们一时被这哀伤、悲怜的声音弄怔了。

  “这是谁?怎么回事?”魏强诧异地问。

  “东王庄的韦长庚!”刘文彬告诉魏强。

  河套大伯摇摇头,嘬嘬牙,脸色立时变得非常阴沉。“他是什么人?”魏强朝前挪挪,继续刨根地问。

  “他是抗属,也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劳碌了一生,种了一辈子地,末了,叫铁杆汉奸刘魁胜和老松田弄了个家破人亡,他也疯了!”

  刘魁胜、松田这两个名字,在魏强他们的耳朵里并不陌生。特别是刘太生听到,真是气得咬牙切齿。李东山在这里听到松田、刘魁胜,忽地想起山里练兵时,李科长说的那杀一百六七十号人的事。他口问心:“难道说的那什么王庄,就是这东王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魏强也想把这个军属被松田、刘魁胜搞疯的事,弄个一清二楚,于是又追问了一句:“他到底是怎么疯的?”

  “怎么疯的?”河套大伯瞅了刘文彬一眼,刘文彬眉头紧蹙地在沉思。他长出了一口气:“这事,刘区委最摸底!”刘文彬忙接过来:“大伯,要说知道韦长庚的家底儿,你是再清楚不过了,还是你给魏小队长他们念叨念叨吧!”大伯开头没言语,经人们又一撺掇,他又长出了一大口气,才把韦长庚家里人的被害,韦长庚的疯,源源本本地讲述开。

【第四章】

  要不是有个大水坑在中间隔着,东王庄和西王庄简直像一个村。头遭来西王庄串亲的,常跑到东王庄去打听亲戚家的大门口;东王庄的妇女喊狗舔孩子的屎褯子,常叫了西王庄的狗来。两村,谁家对谁家的锅台、炕,差不离都知道。虽说像一村,办公还是分两下,各立帐本,各理村事,油水不相掺。

  东王庄净是姓韦的。老辈子传说:燕王扫北,有一对姓韦的年轻小两口,躲藏在河套的柳树丛子里,逃过一场大屠杀,以后祖辈相传,就扑腾了那么一大堆后代。所以,它不像西王庄,赵、钱、孙、李百家姓。

  韦长庚早年和赵河套一样,也在中闾扛了二十多年长活,日后,两个儿子慢慢地都长起来,他那颗常揪揪的心,才渐渐地宽松下来。

  土地不多,都在河套里,年年一水一麦,父子仨过日子紧打紧算,真像是一把锁,所以越过越红火。事变前一年,二小子青章也娶了亲。两房里都有了孩儿们,就是缺个男的。五十不见孙,至死不松心。韦长庚老公母俩都六十的人啦,盼孙子盼得简直睡不好觉。事随人愿,前年冬天,他们老二家,偏巧添了个七斤半沉的胖小子。当时,可把韦长庚乐颠了,揣上平常舍不得喝的一瓶二锅头,三步两蹿地走进西王庄,找见年轻时一起拉锄把子、说话投缘分的赵河套,煎了几个鸡蛋,分坐在炕桌两边,连三盅地对喝起来。  “长庚哥,你这命不错,心里想什么,偏给你送什么来。”赵河套用筷子夹了块油汪汪的炒鸡蛋。

  “不错!咱这多半截入土的人,心里正盼孙子,送生奶奶就给送了个白胖小子来。”脸颊喝得红扑扑的韦长庚,心满意足地把一盅酒倒进肚子,跟着又往嘴里填了口菜。他两眼乐得变成一条缝,习惯地捋捋下巴颏的山羊胡。

  “大孙子来了,可得起个俊气名。”

  “得起,得起。河套兄弟,你捉摸给起个吧!”

  “我?可不行。这是识文断字的人们干的。”

  正在外间屋合面的赵大娘,乍杈着沾满湿白面的两只手,走进屋里说:“大人给孩子起名,一个是给孩子留个记号;再一个就是给大人留个念想。要叫我说,长庚哥,你们老两口盼孙子,孙子就来了,干脆,就叫个‘盼儿’,吧!”

  韦长庚把大腿一拍:“对!对。就叫‘盼儿’。来来来!他婶子,我敬你一盅酒。”说着,把满满的一盅酒端送到赵大娘的面前。

  “咳呦呦,我可没有量,酒一沾嘴边,就得变成关老爷。”话是那么说,还是慢慢地接过了酒盅,她像咽药似的一直脖,嗓子眼里咕咚一声,酒咽下去,忙咧着嘴填了口菜。

  正在欢喜头上,偏偏祸从天降。去年刚穿棉衣的时候,三害之一——刘魁胜,领着三四百鬼子,以大水坑为界,把东王庄包围个严丝合缝,想溜出一个人来,真比登天还难。刘魁胜好像灌醉了酒,中了疯魔,提着个快慢机满街吆唤着:“老子今天上东王庄报仇来啦!我姓刘的,跟你们姓韦的,仇大如天哪!你们毁了我刘家一家,我要灭你们韦家的全族……”

  铁杆汉奸刘魁胜为什么和东王庄姓韦的摽这么大劲呢?原因是这样:

  “七七”事变刚开始,国民党的军队,在涿、良、宛一带稍稍地一叮当,就像开了口子的河水,呜地一家伙,溃散下来。那年八月十五,鬼子占了保定,很快,又占了石家庄……有血性的中国人,谁愿意当亡国奴?年轻的小伙子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纷纷组织抗日人民自卫军,积极参加游击队。

  韦长庚的老大——韦青云也把当家族门里愿意参加抗日的兄弟、侄们组织起来,扯起抗日旗号,拉起抗日武装。人多,家伙少,就到处去起财主家的枪。刘魁胜家住在刘家桥,离东王庄十八里地,要去,不用过河,顺堤就能走到街里。但是,刘家桥村北,紧贴鬼子常来常往的高保公路,明知道有几家财主有枪,就是没人敢去起。

  韦青云是个胆子大、主意正的铁汉子,抓抓脑瓜皮噌噌地冒火星子。遇事不着急,干起来,手头快,玩得利落,一般的人可比不了。

  一天傍黑,他扇披着大棉袄,带领一伙拿家伙的人,朝刘家桥小跑步地奔去。

  韦青云知道擒贼先擒王。在关大门睡觉之前,他带领那班人闯进刘魁胜的家。进门先上房——压顶,然后就找刘茂林。

  刘魁胜他爹刘茂林,别说在刘家桥,就是在梁桥、苑桥、郭桥……一溜十五桥,也是跺跺脚四街乱颤的手。今天,见到有人在他家做出这样从没有见过的举动,真不知道是个什么馅。二门叫人家堵住了,溜又溜不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右手紧握三号勃郎宁,往棉袄口袋一插,装做很坦然的样子,从里屋走出来。他寻思来的这起子人,不是江洋大盗,必是绿林英豪。哪知出来一看,对面站着的是脏手巾箍头、破棉袄遮身的韦青云,是个顶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庄稼汉。他立即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呱哒撂在肚子里。随着,板起面孔,左手舔着大拇指,眼角一斜愣,似点头不点头:“我是刘茂林,来我家有什么事?”

  韦青云早就认识这个尖嘴猴腮的瘦家伙。他想:自己的行为是抗日救国,光明磊落,再加上腰间插有一支三号自来德;外面又有一班带武器的人给撑腰,也就不理不睬的左手一伸,指着靠桌子的太师椅:“你坐,事不大,得商量。”“商量?”刘茂林没有坐,他觉得来的这个土头土脑的人,说话气挺粗,也就减了三分锐气,话语稍放缓和些:“好吧,只要我办得到,尽量地办。你贵姓?怎么称呼?”他的嘴里虽然在说话,心里却翻来复去地想:“不论是谁,只要有两人拿枪在房上一压,底下有多少家伙,也难施展……”

  “我叫韦青云,东王庄的。抗日救国的道理,刘先生比我知道的多。总起来,一句话,我们要打鬼子,枪不多;你家有枪,请拿出来,让我们用它抗日去。”

  “要枪,打鬼子,这是好事。我要不是上了年岁,还愿意背上一条枪,和你们一道干哪!不过,老弟,说句知心话,你们这么……”

  “怎么?”

  “咱们是乡亲,说真的,要不是我姓刘的经的多,见的广,叫你们这上房压顶地一折腾,就得吓死!”说完,屁股朝椅子一歪,咕咚坐下了。“年轻人,火气就是足。”刘茂林觉得韦青云是个直出直入、愣头愣脑的庄稼小子,动上一丁点智谋,就能蒙哄过去;要弄好了,还可能捡点洋落。他就打牙碰嘴,嘻嘻哈哈施展起他的伎俩来。

  “刘老先生只要肯拿出枪来,房上的人,可以马上撤。”韦青云认为撤下房上的人,你也调不了蛋,即使有几个看家护院的,也不敢下手。就朝外喊:“人们,都从房上下来。”兵随将令草随风。人们唏哩唿噜都从房上走下来,黑压压地站了半当院。

  “人是下房啦,枪,你看怎么给吧!”

  “枪啊?你也坐下,咱慢慢地谈,反正有。”他庆幸自己的第一个智谋实现了。他知道把人们诓骗下来,自己的人,会悄悄地爬上房去。到底爬上去多少?自己还摸不清。他怕时间走得慢,就一拖再拖地磨蹭着,等候房上的动静。

  韦青云不但没有坐,反向刘茂林靠近两步。他心里也思摸:“这个老猴崽子,要捣什么鬼?”稍沉,就单刀直入地问:“反正有!能有多少支给我们?你快说个数目,拿出来。”“我快说出个数目来?嗯?”刘茂林用蔑视的神态摇晃着脑袋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阵。

  叭喳!一块瓦从房上摔下来,院里立即引起一阵纷乱,“怎么拿瓦打人?”“躲得不快,还不闹个大窟窿?”“……”随着院里的瓦响,刘茂林立即转为强硬的口吻:“那你们有多少枪?”他认为韦青云他们已经成了钻进他这翻笼里的黄雀,瞎扑腾也逃不出去。

  “我们?我们是抗日的武装,不能外传。你给多少枪,就朝外拿吧。”韦青云看他要变卦,也拿棒槌般的话语狠劲擂他。“快朝外拿?不那么容易,即便我愿意,也得问问房上的人们。”刘茂林当时把自己比喻成一只狸猫,站在他面前的韦青云已成了一只他捕获的老鼠,可以用话语来捉弄他,戏谑他。他认为,韦青云迟早是他的口中食,就像小人得志似的用两个手掌圈着嘴唇,拿腔捏调地朝房上喊:“你们愿意把枪拿给外人?”

  “不愿意。”四处房上,一起回答。

  “人家硬要叫你们给呀?”刘茂林像吹风扇火似的又大嗓门地喊了一句。

  “他敢!”

  “看谁拤掉谁的!”

  “把他们都扣起来!”

  “……”

  房上叽哩呱啦地拉着枪栓,大嚷小叫地乱咋唬。

  刘茂林扭过头来,双手狠劲一拍,又手掌朝上的左右一摊,歪着脑袋,撇着嘴巴地用极瞧不起的眼神,瞅着韦青云:“怎么样?”

  “怎么样?我叫你举起手来!”韦青云嘴到手就到,黑亮的枪口,堵住刘茂林的胸膛,向前一蹿,左手朝他的口袋里一伸,蓝汪汪的三号小手枪立刻拿到手里。

  刘茂林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家伙,一见韦青云变成个凶煞神,吓得他浑身打哆嗦,脸比蜡都黄。又加上韦青云狠劲地揪住他的脖领子,简直软得像块泥片,噗咚跪栽在地上。韦青云怕房上发觉开枪射击,单臂用力一提,把刘茂林提到二门后,枪口点着他的头,“你说怎么办?”

  “给给给!”刘茂林扬脖看看韦青云的脸,韦青云的脸色非常严肃,额头上的青筋直个劲地蹦,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真有一口吞掉他的劲头,急忙服软了。

  “怎么个给法?”

  “都给!都给!一支也不留!”

  “你实实在在地说个总数。”

  “大枪七支,两架盒子,一个小橹子,还有你拿去的那一个,长短十一支。”

  “你喊他们,下房来撂下。”韦青云照旧揪住刘茂林。“我喊?他们听啊!”刘茂林又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耍个花枪。他摆出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哭丧着脸子说。

  “你是一家之主,谁敢不听。快喊!”

  “我……”

  “你怎么?”韦青云狠劲地用枪口一杵他的头。

  “我喊!我喊!”刘茂林胆小地捂住脑袋,“德子!”他叫刘魁胜的小名。“下来把枪撂下吧。我为了抗日,把枪都……都……都给啦!”

  “你还要说:‘谁的枪,谁负责,大小都撂下’。”韦青云告诉刘茂林,刘茂林像鹦鹉学话似的,豁着破锣般的嗓子,又有气无力的朝房上喊起来。

  工夫不大,枪,撂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长的,短的,大的,小的横七竖八地占了不小的地方。子弹袋像长虫似的,弯弯曲曲,里面都满满的装有子弹。

  韦青云一手提着驳壳枪,一手拽住刘茂林,气势汹汹地走出屋,在枪枝弹药跟前,一一过了目。他冲着跟来的人们,说道:“都收拾起来!”

  在人们背枪煞子弹袋的时候,他又拽刘茂林二次走进屋,随着心里的轻松,也就松开了揪着刘茂林的手。“论抗日,在咱们这一块,你算数了头一份。”韦青云把伸出的大拇指举在刘茂林的眼前。

  “哪里,我不过拿出了几条枪。”刘茂林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带着满脸的余惊,揩揩膝盖上的泥土,苦笑了笑。

  “你是刘家桥的首户,在全村是说一不二的人。”韦青云先给他戴了顶高帽,接着说:“再麻烦你跟我们到几个有枪的人家,帮上两句抗日救国的话,也让他们把枪拿出来,给我们打鬼子去。”

  “这……谁家有枪,可……可摸不太清。”

  “我们知道。”韦青云把枪朝腰间一插,从怀里摸出刘茂林的小手枪,最后又掏出个纸片片。他拿张纸片片在刘茂林的脸前一晃,忙揣到怀里。“这上头写得清清楚楚,连你的枪,也在上边写着哪。其实,你都知道。”

  “我知道的,”刘茂林抓抓谢了顶的脑袋,嘬嘬牙花,“刘洛殿家,有杆湖北造;春林哥家有杆老套筒;仁寿堂一大一小;张家大院是个独打一……”

  “你还忘掉了一家人家。”韦青云根本不知底,他从怀里摸出的纸片片,也是个唬人的东西。他见刘茂林说完,又赶忙咋唬了一下:“不用看本本,我心里记得可清哪。你再想一想。”

  呆了一袋烟的工夫。

  “噢……噢,”刘茂林拍着脑瓜门,像想起来似的,“还有俺们老大他丈人家的那一支。你看我越老越糊涂,光说别人,忘了自己亲家。”

  “你就受累跟着跑跑吧。”

  韦青云伴同刘茂林,一伙子拿武器的人,紧跟在他的背后,像群上山打狼的猎人,挨户去起财主家的枪。

  刘茂林在一溜十五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哪受过这个窝心气。经过起枪的一场风波,连惊带吓,又搁上气,不多几天就病倒了,没有两个月的工夫,死啦。

  临死前,刘茂林把他的两个儿子——刘魁胜、刘魁利叫到跟前:“爹这病是叫东王庄干游击队那个姓韦的小子气的。你俩要是刘家的种,一定记住这口怨气,给爹报这个仇。有朝一日到了东王庄,要杀姓韦的鸡犬不留,要把干游击队的都宰了;连个孩子伢,也要给我劈个两半……”他后槽牙咬着,双脚一蹬,脖子一挺咽了气。  刘魁胜家弟兄俩,发送了他爹,携带些细软,带领家口逃进保定城;日子不多,都在日本华北驻屯军桑木师团的津美部队当了便衣特务。

  韦青云组织的那班游击队,呆了不多日子,也调进山里,在完县编成八路军的三十三团。

  驻保定的鬼子,自从有了刘魁胜、刘魁利这两个坏蛋,就像瞎子有了眼,天天出来扫荡,三六九的来保定东南乡,不是抢了清凉城,就是烧了东顾庄,折腾得天昏地暗。

  发大水的第二年①秋天,韦青云带领三十三团的两个连过铁道,住在冉河头;天明,就和刘魁胜、刘魁利领来扫荡的鬼子打起来。刘魁利就在那次战斗中,又让韦青云的队伍给揍死了。

  ①指1940年。

  这下,刘魁胜跟东王庄姓韦的更是仇上加仇,恨上添恨。他总是编法地想朝东王庄闯。

  去年晚秋一个阴沉的黑夜,东北风不停地吹打秫秸篱笆;秫秸篱笆像个心怀幽怨的妇女,呜呜地啜泣、悲啼。

  刘魁胜像只狗似的,瞪着狡黠的双眼,在对面看不见人的夜里,提一支驳壳枪,领着三四百名鬼子,还有一群特务队,东张西望地从保定朝东王庄闯来。离东王庄一里多地,分成两路:一路顺唐河西堤根朝南蹅,一路由刘魁胜带路,沿着东、西王庄中间的大水坑坑沿,也朝南偷偷地蹅了去。两路都是一边走,一边选择地形,一边布置队伍。东王庄像个不知名的物件,慢慢被装进这条人为的布袋里。

  傍明子,东北风哀嚎得更紧促,天色更加昏暗、阴沉。东王庄的南上空,刷地一颗贼亮的绿火球,像只箭似地升上去,划个火钩子形,急剧下降,消逝了;跟着,又是一颗。东西两路的敌人,用信号弹取上联络,会合了。这个人为的“口袋”,就这样绑扎死。

  树上,巢窝里栖睡的乌鸦,被突来的声音搅醒,噗啦飞离开,咦呀咦呀,在东王庄的上空,盘旋着飞叫了几声,便朝向远方飞了去。

  阴沉郁闷的气氛,笼罩住东王庄;东王庄的人们,还沉浸在香甜的梦境里。

  随着啪一声短促的枪响,四面八方都嘎嘎嘎咕咕咕,嘎嘎嘎咕咕咕像疾风骤雨似地响起了机关枪。

  枪声惊醒沉睡的人们。宁静的村庄立即出现大人吵、孩子哭、驴叫、狗咬……一片噪杂、喧闹声。啪啪啪,村外连续几声震耳的枪声,是敌人往回撵向外逃的人:“跑!跑!跑都打死你们!”

  几个提手枪的便衣特务,都歪戴帽子,架着茶晶眼镜,有的还叼着烟卷,跟在刘魁胜的后面。刘魁胜戴着一顶灰色礼帽,呱哒着紫茄包子似的脸,像只闯出笼的红眼野兽,一边摇晃肩膀走着,一边嚎叫:“今天来到东王庄,也该咱姓刘的出出气啦!韦青云这个王八蛋,能仗着八路军毁我姓刘的一家,我刘魁胜要靠皇军灭了姓韦的全族!我今天要让姓韦的也唱一出《肉丘坟》。”

  刘魁胜这样撕裂嗓子一喊叫,人们都知道今天的事儿不妙。有的往草屋里钻,有的朝粮食囤里藏。柜底下、红薯窖、套间里、柴草垛……只要能掩藏的地方,都编法地向里边躲藏。村里的抗日干部,听到枪响,就急忙朝外溜,一阵排子枪顶回来,赶紧又隐藏在平时挖好的预防万一的蛤蚂蹲①里。没有藏严实的人们,都被刺刀、枪托子轰赶出来,押送到村东的唐河滩上。

  ①一种很浅的地洞。之光县水皮浅,大部分村庄不能挖深的地道。

  锥子似的东北风,裹卷着牛毛般的细雨,从清澈见底的水面上吹刮过来,吹刮着河滩上的每一个人。在这里,胡须飘洒的老人们,都像佛爷似地板着皱纹堆垒的面孔,藐视端枪环立的敌人;头发灰白的老太太们,虽然都揪揪着善良的心,但是,还用慈眉善目的神态安慰苦痛的人们,时而揩揩啼哭的女孩儿的泪水,时而抱起撇嘴欲哭的男孩;肌肉坚实的小伙子们,个个怒目横眉,人人咬牙攥拳;有孩子的妇女,紧搂儿女吮乳;没有孩子的妇女,都握紧衣袋里掩藏的剪刀,准备反抗鬼子们野兽般的胡糟;以往对枪、炮、穿军服的人最感兴趣的孩子们,今天也畏惧地站在大人身后,纹丝不动地张望着鬼子手中明晃晃的刺刀,偷瞧着那架在四周一挺挺贼亮的机关枪。

  人们,头顶阴沉落雨的天空,脚踩祖辈耕耘的河淤地,背靠唐河,面临河堤,被满脸杀气的鬼子兵簸箕形地包围在当中。灾难来临了,灾难并没有把中国人吓倒,个个都怒目挺胸,肩靠肩地静静屹立着。

  端枪的鬼子兵,前后分站两排。前排面朝里,后排面朝外,间隔十步,都像吃人的野兽,瞪着灰黑的冲血的眼珠,望着周围,望着这群手无寸铁的人们。

  “哎呀!妈呀!妈呀!疼死啦!呀……”堤那边传来尖厉、稚气的孩子哭叫声。一个中年妇女,像有人戳动她的心尖,急得想一步冲开人群。只迈了几步,堤顶上,一群敌人簇拥而来。刘魁胜像只恶狼,咬着牙,揪提着一个布丝不挂的五六岁的孩子的耳朵,孩子踮起脚后跟,“哎呀哎呀”地双手挣扎着,大声惨叫着。刘魁胜狠劲地朝堤下扬手一摔:“你也算是一个数!”孩子连滚带爬地钻进人群,一头扎在那个面容苍白的中年妇女怀里:“妈——”

  刘魁胜恭顺地朝着一个手拄军刀、身披黄色斗篷、鼻下留一撮胡子的鬼子军官——保定日本宪兵队长松田少佐,弯下腰乞求说:“请少佐给我做主!”待松田一挥手,他跃起身来,瞪起布满血丝的两只贼眼,冷笑着朝人们迈了两步:“我刘魁胜跟你们东王庄姓韦的,有杀父之仇,和你们干游击队的家属,有亡弟之恨。今天……”

  他发狠地伸张开干蜡般的左手,然后错着牙齿一攥:“你们都在我手心里攥着呢!”“打倒汉奸刘魁胜!”人群里,不知道是谁高昂地叫一声。随着,爆发出“打倒汉奸刘魁胜!”“刘魁胜是汉奸!”“打倒日本鬼!”“抗战到底!”“胜利是我们的!”“中华民族万岁!”的怒吼。大人、孩子、老人、妇女再也憋不住心头的愤怒,像座骤然爆发的火山,连火带岩浆地喷射出来。风,刮得紧上紧;雨,下得急又急,风雨交加的声音,让冲破凌霄的怒吼给湮没了!湮没了!

  嘎嘎嗄,咕咕咕,嘎嘎嘎,咕咕咕,机关枪扇子面的横扫过来,打倒了愤怒的人们;人们在枪弹横飞的时候,还继续地呐喊,继续地高呼:“八路军会给报仇!”“胜利是我们的!”……

  人们都屏住呼吸,鼓着眼睛静听着。河套大伯说到这里停止了。

  “怎么?都死啦?”贾正还想从赵大伯的嘴里,找出一线希望。

  “是呀!都死啦!男女一百六十七口,都是老实巴脚的庄稼人哪。”河套大伯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事后,抗日政府领着咱村的人去敛尸首,我也去啦。人哪,横躺竖卧地摆了一大片,又是刚下过雨,雨水和血水,掺合到一起朝唐河里流。人人的身上都打得像个筛子底,挨个三枪两枪的太少了。有个不满周岁的白胖大小子,还噙着他娘的奶头就死了,看样,娘俩像是挨了一个枪子。听说,那个胖小子,就是韦长庚的孙子——盼儿。唉!那个惨劲,石头人见了也得掉眼泪。”

  “哎!韦长庚怎么逃出来啦?”提到他孙子,魏强想起了韦长庚。

  “哪里!他要在里边,还能闯过这一关?他是沾了看闺女的光啦。他们大姑太太病啦,头天傍黑子才知道。他老伴忙打点了些东西,让他黑灯瞎火地送到韦各庄,那天晚上他宿在闺女家,才脱过这个祸。赶他回来一看,房子烧得剩下个空壳壳,人死了个净,他心里一急,就得了个疯疯癫癫的病,早先,不吃东西,光干嚎;以后,吃东西啦,还是傻傻茶茶的。有时上来劲,还嚷叫。刚才就是劲儿又上来了。”

  “他生活怎么办?”

  “大儿子韦青云在咱们队伍上,前年,调到热河开辟新地区去了。眼下,剩他一个人,就让他跟他的一个堂叔伯侄儿在一起过。一切生活费用都由抗日政府供给。”

  “他侄家里还有人?”

  “唉!跟他一样,是东王庄的村干部,就是沾了钻蛤蚂蹲的光,闹个死里逃生。”

  “记住这笔血债!”刘文彬愤愤地接着河套大伯的话碴开了腔。

  啪!啪!街里忽然传来两下焦脆的枪声。跟着,又啪啪啪连响几下。

  魏强拤灭了烟,命令人们:“马上收拾好,准备战斗。”咕咚!咕咚!街上传来一阵急剧的脚步声。贾正拽出刺刀,喀嚓安在枪上;常景春脱掉歪把子的枪衣,将枪背带朝脖子上一套,机枪夹在自己的腋下;队员们各自握紧了武器。

  “你们准备着,我看看去!”河套大伯手掌挡着嘴,低声地说了句话,像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第五章】

  魏强两眼送走河套大伯的背影,心里像猜谜似的翻来复去的判断眼前的情况:“是敌人瞎串游呢,还是发觉了我们?既然发觉了,怎么不照直地奔这儿来,四面包围、上房压顶、堵门呢?要是瞎串游,怎么又叮咣地乱放枪?怎么街上的人咕咚咕咚地乱跑?”弄不清敌情的指挥员,就像夜盲眼半宿走在荒原上那样别扭、不好受。

  刘文彬也觉得情况来得太突然。他紧蹙双眉地瞥了魏强一眼。

  “走,院里听听去!”魏强朝刘文彬打了个招呼。

  两人跳下炕,脚前脚后地朝二门走去。

  魏强一条腿刚迈出门槛,啪!又是一枪;子弹,吱溜一声在他们头上掠过。

  他俩想出去,不能;不出去,心里又急得直窜火,只好背靠墙站在院里,等待着报告。可是报告却迟迟不来。魏强扬脸望望天,日头高高地悬在东南上,快晌午了。他回头看下刘文彬,刘文彬左手抄在右手的袖筒里;右手伸在左胳膊底下,攥紧夹在胳肢窝里的那支枪,不眨眼地望着关闭的两扇黑大门。

  这时,街上寂静得叫人心里发烦。魏强紧锁眉头,烦得直搓手心。

  大门吱吜一响,他俩像两只猫,嗖嗖钻进柴草屋。噔噔噔,音响不大、非常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魏强轻轻掀开谷草帘子一看,原来是河套大娘,她端着个盛棉花布絮的小筐箩走了进来。他俩急忙迎了上去。

  “怎么回事?大娘。”魏强压低嗓子问。

  “你们没有听见枪响?畜牲们又来啦!”大娘的神情非常紧张。

  “来多少?”

  “不知道。”

  “是鬼子还是警备队?”

  “摸不清。”

  “他们哪儿下来的?”

  “谁知道啊!”

  魏强问得急,大娘答得紧。魏强连着来了个三问,大娘回了个三不知,急得他直劲地抓脑瓜皮。他不时望着大门,还盼望有个人挤进来。沉默一会儿,魏强又问:“大娘,他们从哪边进的村?”

  “听说,进的北口。”

  魏强听过,心又提揪上来。根据以往的规律,凡是进西王庄村北口的敌人,多半是从保定来的,结合刚才焦脆的枪声,极大的可能是鬼子。刘文彬也觉得情况有些严重,忙问:“大伯呢?”

  “他到街上听风声去啦。”

  “大娘,你老人家还是在门口给看着点吧。”

  “咳,我这就去。”大娘从屋里忙又拿了把棉花絮,“我告诉你们,门口上有群鸡,要是畜牲们来了,我就大声地吆喝鸡,你们忙安排。”她说完又快步地走出去。

  两扇黑大门刚对好,魏强向刘文彬说了句:“我到房上看看。”就快步走进夹道,爬上戳立着的梯子。脑袋快齐着房檐,他先摘掉毡帽头,用驳壳枪口顶着,朝上连举了几举,四外没有什么反响,才上了房,大猫腰地钻进房顶上的小屋里。在多半人高、四面灌风的小屋子里,布满了蜘蛛网和垂挂的尘丝。他利用墙壁上的通风孔,朝着东、南、西三个方向望去:辽阔的原野,一眼望不到边。一块块返青的麦田,好像绿色的栽绒毯子,大小不等地铺展在地上;一行行发绿的杨柳,低垂着滑腻的枝条,忽左忽右地摆动着,一切都展示出春意。

  和煦、温暖的春天迟迟地来到了人间。心急如火的魏强,没有半点心思来观看这妩媚喜人的景色,他专心窥察着各个炮楼的行动。从东到西,从近到远,从胡指挥、中闾……到清凉城;从清凉城到……田各庄、大冉村,马蹄形的十多个高矮不一的炮楼子,有的插着太阳旗;有的插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旗子顶端,外加个长三角的黄布条。面面旗子都像新坟头上直插的引魂幡,顺风摆动着。所有据点、炮楼都没有特殊征候,异样动静。村子近处的各条道上的行人、大车,都和往常一样,南来北往,平静无虑地走动着,不时,还出现一辆自行车。一些勤快的庄稼人,在村边菜园里,开始动手干活了。鬼子的进村,放枪,好像根本与他们没有关系。

  他看了三个方面都是那么安安静静,又转向北面墙壁上的通风孔。

  北面,砖房、瓦房、土坯房,房子一片,高低不齐。有的房顶上挂着像鱼鳞似的瓦垅;有的像苫着雨布似的抹着黄泥;还有洋灰捶的、垒花墙子的。突过房顶的榆树、椿树、大叶杨的枝干,像互相比赛似的向天空、向四外七杈八杈密密匝匝地伸展着。有的烟囱升起灰蓝色的炊烟:农户们开始做午饭了。

  麻雀啾啾叫,公鸡喔喔啼。为什么鬼子在村里折腾,却没有异常恐慌、惊悸的气氛?

  “敌人这是玩的什么名堂?刚才还啪啪地放枪瞎折腾,这会就像死人似的没有动静,真怪!”魏强扒着通风孔,左盼右顾地巡视。

  啪!又是清脆的一枪。随着枪声响过,在西北角上,隐隐约约地传来一片听不清的嘈杂声,中间还夹杂几声哈哈哈的狂笑。

  “这真是鬼子的天下,敌后的敌后!”魏强没有看到什么,心里暗暗思忖着走出房顶小屋。

  “刘同志,小队长呢?”魏强听到房下有人问,知道隐蔽哨溜回来了,紧走几步赶紧下房。

  “怎么样?”魏强顺梯子下来,急问。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化装的隐蔽哨,肩头上的粪筐还没有撂下,筐里盛了多半筐牲口粪。

  “你在哪儿放哨啦?”

  “我在村北面。”

  “那怎么没有看见敌人进村?”

  “你看,我一步也没有离开,光在那一面转游呢!”“真怪,他们怎么来的呢?莫非……”魏强觉得敌人来得非常诡秘,心头也就越发沉重。

  到西王庄来的敌人,是西面大冉村据点的。

  说敌人进的村北口,也是,因为他们是在村北口出现的;说他们不是进的村北口,也真的不是,因为他们没有从村北面的大道上走来,秘密隐蔽哨当然就难发现了。

  大冉村据点里的日本曹长一撮毛和一个日本兵,吃罢早饭,扛上步枪,率领两个警备队员,由外号哈叭狗的伪警长苟润田领着去打猎。他们下了张保公路,踏着荒洼野地朝东北走去,一头扎到南侯、胡指挥两村的夹空里。走了十几里路,没有蹚起一只兔子。他们五个人虽说都挺扫兴,还有点不到黄河不死心,又来个向右大转弯,朝正南,奔胡指挥直蹅下来。走到胡指挥炮楼跟前,也没有见到一根兔子毛。打猎瘾头最大的一撮毛,穿着牛蹄子式的黑胶鞋,鞋上沾满了粘糊糊、腻抓抓的黄胶泥。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心里憋着一大肚子气。他手捋着左腮帮子底下的一撮寸半长的黑毛毛,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不够本,不够本,大大的不够本。回的!回的!”嘴唇噘得像个木橛子,扭头朝西返。

  哈叭狗这会真像一只狗,摇屁股,晃脑袋,跑前颠后地给一撮毛献殷勤:“太君,按说开春的兔子,应该成帮成伙的,怎么今天没有见到一个呢?依我说,准是太君你的枪法太好,都给打绝啦!”

  “哕!哕!兔子秋天的多,春天的少。你的说话不对。”“对,对,就是。不过,春天虽然不是出兔子的季节,可是不能一个也不见哪!太君,依我看打不着地上跑的,那就打天上飞的去!”

  “飞的?什么的打?雁的,雁的没有;野鸭子,野鸭子的见不到。”

  “碰不上野的,你不会打家的?”哈叭狗在这个话碴上,比比划划地冒了股子坏水。“你,枪的有,老百姓鸡的大大的。啪啪!三个、两个的拿去,咪西咪西没有关系。”

  “嘎嘎嘎的鸡?好的,好的,快快,前边村庄打的!”经哈叭狗一撺掇,立刻提起一撮毛的兴趣,刚才耷拉的那张大驴脸,马上换成乐模样,脖子后头都有了笑纹。他拍拍哈叭狗的肩膀,竖起大拇指:“你的,大大的好,参谋的有。”“参谋?我的不行。”哈叭狗得到一撮毛的夸奖,真像得到主人扔给一块骨头的狗,高兴得有点不知道东西南北。“太君,你的辛苦大大的,我的两个扛扛没有关系。”他伸手拿过一撮毛的步枪,和自己肩头的步枪平放在一起。

  走累的日本兵,也想寻个机会找找轻松,见到哈叭狗扛着一撮毛的枪,就气喘地撵着喊:“老苟的,大力士的!”撵上了,自己手里的步枪也撂在哈叭狗的肩上。

  三支步枪,二十多斤重,一下都加在哈叭狗身上,确实够他呛。他的身材本来矮得像个皮缸瓮,再让浑身的胖肉一坠,三支步枪一压,更显得矬了多半截,弄得他昏头胀脑、龇牙咧嘴地走三步颠一颠,迈五步换换肩,浑身上下累得直出汗,简直就像从水里捞的一般。就这样,他还摔折胳膊袖筒里褪,咬着牙假充硬汉子:“没关系,没关系,大力士的没关系。”

  五个人,就这样穿过东王庄的街里,来到西王庄的村东头,哈叭狗的肩膀上,这会儿才给卸了载。

  哈叭狗朝北一望,正有一群鸡,在东北角的村边灰土堆上刨刨看看地找食吃,忙指引给一撮毛:“太君,你看!”一撮毛和日本兵一举枪,啪!啪!打了两下,一只鸡,打得没动窝;另一只鸡,还张开翅膀乱扑打。没打中的鸡,正在愣神的时候,啪啪啪,一撮毛、哈叭狗……他们五个人,又各放了一枪,跟着就跑过去拾。二次没有被打中的鸡,这时才嘎嘎怪叫,腾腾乱飞地惊了群。有三四只鸡,像撞见狐狸碰上黄鼠狼,不要命的惨叫着,钻进东西小胡同,连飞带跑地奔向大街逃去。

  一撮毛手提着猎物,领着哈叭狗他们,嘻嘻哈哈,怪声怪气地喊叫着追出胡同口,来到大街上。

  他们站的胡同口,只隔两个大门就是村北口。村里的办公人已托烟提水地迎上来。

  在办公人们的陪伴下,他们又嘈了一阵子才走。

  这些情况隐蔽哨哪里晓得?魏强急得一口连一口地狠吸自卷的纸烟,眼珠停止转动在沉思。他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河套大伯的身上,他相信河套大伯会抓来真实的情况;他不愿意听到街上大娘吆喝鸡的声音,又不能不作着准备。

  街上,传来嘁嘁喳喳的一片说话声。

  “……洛玉,从拜了年,你准还没有来过哪。”门口上,河套大伯在和谁说话,意思是朝家里让。

  “要不,今个就串个门啦!”一个魏强不熟悉的声音传来。魏强扭头要往柴草屋子躲。

  “不要紧,自家人。”刘文彬摆手把他阻拦住。

  大门轻轻推开,一个四十多岁、头箍毛巾的人,跟河套大伯走进来。虽然是庄稼人打扮,黑忽忽的两个眼睛挺有神。大娘紧跟在他俩身后,又把大门虚掩上。

  “老嫂子,我拉着扫帚给你找找魂去吧!”进来的这个生人一回头,就和大娘取笑起来。

  “行啊,你孝顺得太早啦。等我死了,你愿意顶宝生的角,摔盆、打幡也没有人争。”大娘的嘴,也厉害得像把刀。“老嫂比母,摔盆打幡不丢人。我说的是你刚才吓得那个变貌失色的样,连出气都不匀啦。真是骡马上不了阵。”“别隔着门缝看人。我要是个五尺高的男子汉,早跟俺家宝生一块给国家效劳去啦。说真的,咱们的人在我这里住着,我是怕有个闪错。”

  “啐——说那么好听,谁给你敛敛?”那个生人用右食指把脸蛋子一拨拉,跟着挤挤眉眼。

  魏强见到他们小叔嫂子逗闹得挺有趣,憋得想笑又不敢出声,只好手堵着嘴暗咕哧:“这人,真有个逗劲。”

  “他叫李洛玉,明着是‘保长’,实际是咱的治安员。就仗他那两片子嘴,瞒哄了不少的敌人。外号人称百灵鸟,是个能耐手。”刘文彬望着大娘他们逗闹,跟魏强小声嘟念。“没有事啦,你在外头还给当门神爷吧。”李洛玉开玩笑地给大娘布置了工作。

  “我还当门神奶奶呢!你个把死人说活了的……”大娘伸出右手指,狠劲地剜墩几剜墩,笑呵呵地又走了出去。

  “情况怎么样?洛玉。”刘文彬没有容洛玉走到跟前,就问起来。

  “屎克郎搬家,都滚他娘的蛋啦。”

  “哪里下来的?” 

  “西边大冉村的。”

  “又是哈叭狗领来的。”刘文彬好像看见似的连想都没有想。

  “除非是他,哪有二个。三害到哪里,也是闹得翻江搅海,六神不安。”

  “他们干什么来了?”

  “吃饱了,想溜溜食,愿意上京绕获鹿走呢①。屋里说去,我还想办点事呢!”

  ①北京在冀中北面,获鹿在冀中的西南,“上京绕获鹿”,讽喻闲得没事干。

  刘文彬将驳壳枪关上大机头,枪口朝上,熟练地掖在腰间,习惯地拽拽棉袄大襟,就和魏强他们一起朝屋里走来。河套大伯给牲口添了半筛子谷草,也跟了进去。

  “洛玉,这是武工队的小队长,魏强同志。”刘文彬给李洛玉指引。

  “早听说过,今天总算盼得你们来俺村啦!”洛玉听说是武工队,从心眼里高兴。眼睛不受使唤地看了枪,又看人;看了这个,又看那个,真是眼里看着心里爱。

  “你还接着刚才的话碴说,洛玉,大冉村的敌人怎么来得这么玄妙。”刘文彬抬抬下巴颏,让洛玉继续谈下去。

  洛玉欠欠身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他把哈叭狗领着一撮毛出来到的哪里,净干了些什么事,从头到底,从根到梢地谈起来。“……这伙子畜牲,叮啊当地打死几只鸡,还要上房掏鸽子。西北角上周拴柱家房檐的一溜鸽子窝,都掏了一遍。一撮毛好容易抓到一个‘扑棱’,腾又从他手里飞走了。鸽子没有掏着,却沾了满手粪,气得一撮毛直个劲地喘大气。等鸽子飞回来,抄枪就打,小子枪法准,啪,就撂下一个来。

  他们又蹲了一大会儿,等鸽子再飞回来,一撮毛又打了一枪,鸽子打中了,偏巧架在椿树上。拿棍子捅,够不着;让人上去拿,谁也老牛拉车朝后鞦,干咋唬,不动弹。哈叭狗想在这儿充充能耐。连朝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搂着椿树就朝上攀。手短,腿又短,笨得像个猪,三爬两爬,爬上一截子,又出溜下去。以后,人们搁着屁股,鬼子用枪把顶着他的脚,费力巴结地算是把他架弄上去。哪知道,椿树枝子脆,经不起他那二百来斤肥肉一压,喀吧!咕咚!树枝断了,他也摔落下来。逗得一撮毛仰面朝天哈哈大笑。等人们把他搀架起来,小趴趴鼻子摔青了;发面馒头的脸,也划破了;要不是肉厚,准得摔个腿折胳膊断。”

  “刚才那边的笑声,就是为的这个?”魏强这才明白了刚才的笑声。

  “可不是为的这个!你听见啦?”

  “嗯,我一个人在房上听见的。”

  “这小子别看摔了个烂北瓜样,还硬充大肚子蝈蝈。你们瞧瞧我学学他那副奴才相。”他出溜下炕沿,立在当屋,像演话剧似地装模作样着:“起开,起开,我又不七老八小的,搀着架着干什么?”两胳膊一挥,像是推搡他左右的人。跟着腰板一挺,两手一卡,瞪着眼睛说:“三十、四十正当年,摔下子怕什么?三天就好了。三天就好了?让结巴来说吧。”洛玉连形容带比划,疯疯癫癫地一闹腾,把屋里的人们逗得轰地笑了起来:贾正咧着没有门牙的大嘴,搓着脚跟地往后仰;赵庆田手捂着还没好利落的胳膊直哎呦;李东山一个劲地喊叫心口疼;常景春身子趴在“歪把子上”,上气不接下气;辛凤鸣抹着笑泪问大伯:“他会演戏?”大伯口水流拉老长,光指点洛玉,笑得说不上话来。

  “同志们别笑,我学的这是碾砣砸碾盘,实打实的事。”没容得洛玉把话说完,有的人又要笑,魏强连咳咳了两声,人们才把嘴并住。

  “哈叭狗这东西是白脖屎克郎,和别的两样。”洛玉放低嗓门继续说,“混伪事的,人性就够次啦,他还次有一等,事事坏得出奇,要不怎么叫哈叭狗呢?真看他主人的脸色行事。他们在这村糟够了,扭头就走,一出村西口,碰上个串亲的媳妇。一撮毛像蝇子见到蜜似的小跑步地蹿了上去。那媳妇一见,吓的浑身光哆嗦,连话都不敢说。‘女八路,翻翻的有。’一撮毛嘴里叨咕,伸手就翻包袱,摸身上。哈叭狗明知道一撮毛在那个媳妇身上耍流氓,不但不解劝,非要人家解开裤腰带,让一撮毛去摸裤裆里是不是藏着手枪。你们说说,做的这事有多损!支应的人们一见,忙凑上前去,好说歹说的才算拉倒了。这东西给鬼子舔屁股,真有舔出大肠头来的本事。”

  “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儿的人?”辛凤鸣插嘴问了一句。“他叫苟润田,是铁路西南苟庄人。原先在满城干,因为坏得流了油,保满支队净指名点姓地找他。他觉得实在不能呆了,才花了个钱,在清苑弄了个警长的缺。乍来到大冉村,还和联络员们点头哈腰,说些天官赐福的话。狼到底是狼,日子一长,就显了原形。你们知道,大冉村南头,有个长年流水的金线河,鬼子为了过汽车方便,大大前年抓人修张保公路,也就修了座木头桥,起个名叫“惠民”桥。实际上是座毁民桥。桥两头各蹲个大炮楼。警备队在桥南,鬼子、黑狗在桥北。分两头占着。这座毁民桥,可成了哈叭狗吐金冒银的聚宝盆。

  他在一撮毛跟前一嘀咕,关卡设上了,“修桥补路”捐也就敛起来。有钱要钱;没有钱留东西,除了拾大粪的,真是见什么要什么。连卖菜的上冉村赶集去,也得留下两捆作抵押。人们给他起个名,叫雁过拔翎的能手。就是荞麦皮,他也要挤四两油。这东西还净办些笑里藏刀的缺德事。他跟谁都是嘻嘻哈哈像个喜神,哪知脚底下净使扫膛腿。去年,连雨天,摸摸哪里,都是潮的,谁家做饭也没有烧的。乡里乡亲的一撺掇,套上三辆大车,上城里去拉煤。一去,擩上几个钱,过去了;等回来,正好碰上哈叭狗在桥头上,事也就跟着来了。

  他跟日本人一捅鼓,连人带车都给扣了起来。晚上,一撮毛亲自审问,非说拉的煤是给八路军修械所送的。不承认就动刑过热堂。六个人,个个打得皮开肉绽。你们说,这不是飞来的横祸?村里明知是他冒的坏,还得花钱送礼,托他这个人情。有罪无罪,是他一句话;关起来,放出去,单凭他的舌头一鼓蠕。他打了你,骂了你,吃了你,花了你,还要向你卖弄:‘不是我姓苟的出名打硬保,这几个人都得送进宪兵队,那……死不了也得脱层皮。’他就是那么坏。”“这个坏劲,能跟刘魁胜、侯扒皮拜盟兄把弟。”贾正听到哈叭狗办的坏事,也就联想到另外的两个坏人。

  “对,对。这仨人是黄杏熬北瓜,一色货。用不到同志你说,老百姓早把他仨拴到一堆啦。我刚才念叨的,只不过粮食堆里的一个谷子粒;要查起来,我这里就记上了半本。”李洛玉一边说着,就将右手伸进怀里摸。一个油布裹的、比巴掌大点的包包,从怀里掏出来。他慢慢地打开包裹的油纸,里面是个三寸多长、二寸多宽,毛边纸订的小本本。他平平地放在桌上:“事忙先写帐,谁有笔?借我用下,把今天哈叭狗、一撮毛的帐记上。”

  魏强忙将去冬护送男女干部过铁路时,在石庄村北捡的那支钢笔从衣袋里拿出来,拧开,递给他。

  钢笔是桔黄色;笔帽上,缠绕两道耀眼的金箍;镀金的笔卡子,在正面镂有几个外国字码;黄澄澄的大笔尖上,有米粒大的一块白金。从外形上就能看出这是支好水笔。

  洛玉接过笔来,端详端详,反用正使地在本子皮上画了两画,又挪到眼前仔细瞅瞅,才说:“哎,怎么这笔好面熟?”“你认识这支笔?”魏强听洛玉一说,忙打问。他为这笔找主人发了好长时间的愁。

  “早先,俺们县的敌工部长黄占立也有这么一支笔,我常借着使。你这支笔的里里外外,笔尖、笔杆,都跟黄部长的一模一样。”

  “他,‘五一’扫荡以后过路啦?”

  “没有,他一直在这边坚持;不过,去年秋后,他在黄庄让松田、刘魁胜带着清乡队给包围住,牺牲了。你们不知道,那真是好样的。”洛玉说到黄部长的牺牲,语气很沉重。“我以为这支笔找到主人啦,结果闹个假欢喜。这支笔是去年腊月护送干部过路时拾的,不过,地点是在铁路西。”“别说钢笔,就连人也还有一样长相的哪。”刘文彬搭上了一句。

  李洛玉把小本子翻开,页页都写了密麻麻的字。“过年啦,得给他重立新帐。”在一页白纸上,他写了:民国三十二年,接着又写上:1943年五个字。中指沾下唾沫,跟着一按纸张,就把刚写上字的那页掀过去。他手在写,嘴里在叨咕:“今天是二月初十,阳历是三月……阳历是多喒?刘同志。”

  “今天是三月十三号。”刘文彬顺嘴告诉给他。

  “十三号。打死王恒家母鸡三只,伤一只,都提走;打死周拴柱鸽子两只;吸三塔烟一盒,喝茶叶水一壶,摔了一个茶碗;还调戏外村的……”

  好打听事的辛凤鸣,瞅着李洛玉一笔一画的记,挺好奇,凑到跟前去看。字写得虽说歪歪拉拉,倒挺清楚。等他写完,就问:“你记这个干什么?”

  “嘿——干什么?你觉得他们吃了老百姓,喝了老百姓,糟了老百姓,拍打拍打屁股一步就算完啦?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有一天,咱还跟他们算总帐呢!”李洛玉说得那么轻松愉快,好像算总帐的日子就在眼眉前。

  “要这么记,从鬼子到中国快六年啦,那些罪恶还能记得过来?”

  “没有个记不过来的事。全中国四万万人,一个人两眼两耳朵,你记,他也记,大家一起记,想要赖帐也不行。我记的这叫人头帐。谁办的坏事,出的坏点子,就写在谁的名下。另外,俺们还有一笔总帐,像哪个炮楼要去十石小麦,三百斤白面,肥猪六口;哪个据点,修炮楼要去几千块砖、几百斤灰、多少木料;是谁家的,谁家又出了多少……都在那本总帐上记个一清二楚。不光村里记,出砖、出木料的人家自己也记。不用说远处,河套哥家就有,其实,家家都有,村村都记,到时候一对就行了。”

  “大伯,你家有帐啊?”

  “有。你等我给你拿去。”河套大伯说完,扭头就走。“你们记那砖、瓦的干什么?”

  “哎呦,难道日头老在正南?难道鬼子老在上风头?难道他们修上炮楼、据点,就像安家立业似地住上一辈子?那不是癞蛤蟆要吃天鹅肉,心高妄想?他们心里是那么打算的,就是在咱八路军手里通不过。你们回到家乡干什么来啦?老百姓天天盼望你们回来,又是为的什么?就是为的叫他们早点吹灯拔蜡。有朝一日咱们翻过手来,炮楼端了,据点拿了,把他们五花大绑地逮住了,炮楼、据点的砖、瓦、木料……一切还都是咱的,物归原主,谁家的还归谁家。预先记下,省得将来费事。你说呢?”

  “好!好!我明白啦!老百姓就是看得远,想得周到。”辛凤鸣对这种作法,是五体投地的佩服。

  魏强听了李洛玉的这一番话,也深受感动。他想:群众虽然在苦难中过活,抗战必胜的信念确实都在心里扎下了根。有党的领导,有胜利信心十足的群众支持,环境即使再残酷,也能坚持下去,搞出个名堂来。他越想越高兴,不由得笑了。“你看,这就是我那本帐。”弄得袄袖子、胸前、膝盖上都是土的河套大伯,兴冲冲地走进来,像显宝似地把一个纸卷撂在桌子上。

  李洛玉打开,辛凤鸣、贾正、李东山……像看稀罕似地围了一群。离近点的,低头不语地端详;离远一点,踮起脚,向里扎脑袋。纸上面记的不是字,净是像孩子画的画儿。里边有的画着一只手,手旁边挨着画了长短不齐的三竖道;有的画个大圆圈,里头还有个十字;有大的、长方的框框,框旁边有横的五道,竖的三道,末了又是横的七八道;有……辛凤鸣抬起头来问:“大伯,你记的这是什么?真是天文,咱看不懂。”

  “大伯记的,大伯知道,你看懂看不懂的干什么?”贾正朝辛凤鸣噎搡过去。

  “算啦,让大伯给咱讲讲吧。”赵庆田急忙答言解围。“大伯讲讲!”“讲讲你这让人看不懂的帐吧!”“讲吧!”贾正、辛凤鸣两人的斗嘴,人们都没有理,都像小孩要听故事似的要求大伯讲那篇看不懂的帐。

  “这个,别看你们识文断字的人不懂,让我这没有沾过学房门的,拿起来一看就能说个明白。”大伯从桌上拿起纸卷来指点给大家:“这一只手,三个竖道,是我在冉村挨了一撮毛三个嘴巴。为什么三个竖道有长有短呢?那长道是记的他打我狠的那一下。这个大圈还画个十字,是我过冉村桥哈叭狗要了十块联合票。这框框是记的砖;五横道是五百,三竖道是三十,末了的七八个横道,是零头,联到一堆是:砖五百三十七八块……”大伯照纸上画的,有来有去地给人们一解释,周围的人们都从心里佩服,脸上露出了笑。

  “同志们,帐,老百姓都左一笔、右一笔地记下来,怎么个算法?谁给我们作主,叫我们去算?就看你们啦。”李洛玉把小帐本重新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像渴望什么似地冲着大家慢吞吞地说:“老百姓的心里都知道,只要自己的队伍过来,什么难撕掳的帐也会找鬼子,找老松田,找‘三害’算清的。”

  李洛玉的话儿不多,分量倒挺重。话语里的每个字,都拨响了人们的心弦。

  屋里,一片暂时的沉静,武工队员们都托出一张非常严肃的脸。贾正握紧拳头地望着顶棚;赵庆田低着头沉思;刘太生不眨眼地锉着后槽牙;常景春下意识地抚摸着歪把子;辛凤鸣口问心:“你将怎么办?”李东山怀抱着枪呆坐着,望下房东大伯。房东大伯正用父亲般的眼神巴望着每个人,嘴鼓蠕两鼓蠕,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有共产党和抗日政府的领导,有你们的支持,有我们在,会找敌人算这笔帐的!”魏强挥动握紧的拳头,像发誓似地打破屋里的沉寂,“往后的日子长着哪!咱找他们挨个地算。算不清,重算;算清了叫他们还,一定都叫他们还清!”他代表大伙,表示义不容辞地把算帐的任务承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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