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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创业史(十六)

作者:柳青 发布时间:2016-09-23 09:26:32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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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腿上打着白布绑腿。脚上,厚厚的毛缠子外头,绑着麻鞋。头上是一大堆蓝布包头巾。嘿!好一个精干、敏捷、英武的小伙子吧!为了适宜于在深山丛林中活动,梁生宝恢复了解放前在山里逃抓兵的样子,把自己轻而易举地装扮成一个山民了。

  他低头出了茅棚店,在枯草坪上向整个南碾盘沟吼叫:

  “蛤蟆滩的乡亲们!集合哩!……”

  “蛤蟆滩的乡亲们!集合哩!”南碾盘沟那面,高上青天的桦树山林,很轻浮地回声,好像故意学他的声调。

  对于平原上来的人,这真够滑稽可笑了。早饭后,昨晚在南碾盘沟歇店的那些进山贫雇农们,三三两两在枯草坪上吸早烟,都忍不住笑了。他们都用赞赏的眼光,看这个下堡村的彪小伙子,看得生宝怪不好意思起来了。

  “自解放,我三年没进山。这回乍一进来,不知到了哪一国里了,怪模怪样!”生宝向山外同区的庄稼人解释。

  吸旱烟的庄稼人们,笑着同意生宝,说:“就是的!俺们也觉得怪模怪样,过几天就惯了……”

  他们又张一言李一语地谈笑:说一进汤河口,在高山的深沟里头,人立刻变小了;说天也变小了,地也变小了;说声音却变大了,好像进了地窖的感觉一样……

  说话间,个个是山民装扮的蛤蟆滩进山人,有的从另外两家茅棚店钻出来了,有的从左近的杜梨丛里钻出来了。饭后游转的人们,听得生宝召集,谨慎地赶快到自己夜宿的茅拥店去,去取行李,然后向枯草坪上聚集。他们提着一清早打捆好的行李——被窝、衣物、镰刀、粮食、灶具,以及后备麻鞋等等,很像一群移民似的认真地站在一块堆,等候头目人吩咐。没有一个人吊儿郎当。

  早晨的太阳,从苦菜滩东边好汉岭的树梢上头,向这南碾盘沟投射过来红烫烫的阳光,照着这十六个人的小小队伍。下堡乡第五村活跃借货会失败的那晚上,在月光下包围梁生宝,要求他领导他们的那时候,他们还是一些零散的穷庄稼人。现在,聚集在这里的,已经是一个引人注目的集体了。人数虽少,看来精神力量相当强大。他们昨天一早进汤河口,钻到两边是悬崖峭壁的峡谷里头,寻找着乱石丛中和灌木丛中的羊肠小道,溯河而上,过了一百二十四回汤河和两回铁索桥,经过大石砭、小石砭、大板桥、小板桥、白杨岔、独松树、虎穴口和号称四十里的龙窝洞,然后攀登上老爷岭,在刺骨的山风中,回头遥望了一下亲爱的下堡村,当日傍晚就下岭到了这目的地——苦莱滩。

  这苦菜滩在老爷岭与大岭〔秦岭的主峰)之间,山坡比较斜缓,方圆约有三十里是黄土质的荒山沟岔。这是他们这些贫雇农所熟悉的地方。这里和那里,他们看见过被遗弃了的碾子、磨子和废墟烟墙,说明这一带曾经有过人烟的。一说:大约在同治年间,山民们不堪股匪的骚扰和蹂躏,迁移到西边的白草河谷去了;另一说:不知在什么更早的年代里,在这比山外的黄堡镇高出一千四百米的地场,唯一可种植的山芋(甘薯),无法保存过冬,山民们迫于生活,丢开了他们一滴汗一滴血开垦的荒地跑了。管哪一种说法真确哩!他们到这里来割竹子,掮木料;又不是考古队,只注意现在这里是老虎、豹子、狗熊和野猪的世界了就成了。每年,只在阴历三月和七月两次农闲时节,山口外有人到这里来,打扫干净茅草棚开店,招徕进山的穷庄稼人,只供夜宿和做饭用的锅灶、柴禾,一夜要两角钱。解放前,这些茅棚店每逢雨雪天和夜晚,都是聚赌、酗酒和斗殴的场所。解放后,经过各次运动,贫雇农的觉悟提高了,再没有人用酒浇愁,发泄郁闷,人们才在店里安静地休息了一宿。

  生宝一行十六人.只准备在这南碾盘沟的茅棚店里歇一宿。他们要到竹子多的地方去,搭自己的茅棚。他们熟悉地理情况:北磨石岔一条小溪旁边,有一座茅棚的遗址,石头垒的四堵矮墙是现成的。并且有一个相当大的草坪,可以做熏竹子,缚扫帚的场子。他们已经打听清楚,这个情况没有变化。现在,他们聚集起来,就要向北磨石岔出发了。

  无论到哪里,总得开点玩笑,似乎才是真正的冯有万。他背着自己的行李,掂着步枪喊叫:

  “大伙站齐啦!立——正!”

  “大伙站齐啦!立——正!”沟那里的桦树山林也喊道。

  大伙都嘻嘻嘿嘿地笑起来了,没一个人听他的指挥。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

  “万!俺一顿只吃三老碗饭,你一顿就吃四老碗!你是有长余的力气,正经事用不完吗?说句实话吧!这里除过生宝和你,全是三十开外的人。没一个基干,实话!你这民兵队长,到这里是个光杆,俺不听你的指挥。看你能把俺怎样?”

  说得大伙又是好一阵笑。有万似乎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得意地看着人们精神抖擞的劲头。

  南碾盘沟所有三家茅棚店里歇的进山人,现在都出来了。看解放后的新鲜事儿吧!进山也编成队进啦!有的甚至跑到跟前来,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这个新生的集体,钦佩地评论着。

  “人家下堡乡卢支书,工作做得畅……”

  “这不是卢支书办下的事情!”

  “那么是你办下的事情?这不是下堡乡第五村的民吗?”

  “就是下堡乡第五村的民,也不是卢支书办下的事情!给你说吧!这是咱黄堡区的王书记办下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喀!正月里,王书记在蛤蟆滩住了成半个月,结下这果儿。给你说吧!这是梁生禄互助组,组长没进山来,打发他叔伯兄弟领进来了……”

  “噢——”人们都仰头张口地相信了,“梁生禄这好叔伯兄弟嘛!”

  准备好向大伙宣布他的计划,生宝故意不开腔。他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听了这番议论,蛤蟆滩的人都笑了。生宝从心里往外舒服——千真万确,这是区委书记办下的事情。可惜那人没有完全说对,应该说王书记没进山,打发中共预备党员梁生宝领进来了。有万要纠正那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不正确报道,生宝阻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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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亲们!”年轻的领导人现在快活地开始宣布,“有万、大海和我商量了一下,咱们这样闹腾,大伙看怎样?有义、老四叔和我,俺先到北磨石岔去,给咱盘锅头。有万领着郭锁、生茂、铁锁王三和挂拴,在离磨石岔五里的地方,给咱砍椽。店主家说来,那里可有一片好杨树林子哩。其余的七个人,我就不提名字哩,都跟咱的红脸大海老哥,去割缮棚的茅草。大伙看对不对?”

  “对嘛!”大伙一哇声同意。

  “对嘛!”对面桦树山林回声,显得声势更加浩大。

  “那么咱就行动!”有万把步枪交给生宝,胳膊一扬说,“砍椽的人手,跟我走!”

  “割茅草的人手,跟我来!”老大哥神气的杨大海严肃地说。

  人们背着行李卷儿,纷纷出发了。生宝、任老四和冯有义,背起行李和头一天大伙沿路割下的葛条,也出发了。忙碌的茅棚店主跑出来,向坡道上招手告别说:

  “梁生宝!梁代表!要是你们今日搭不起茅棚,黑间可到咱这里来歇哇。一回生,二回熟啊!”

  “对嘛!你忙你的吧!”生宝在坡道上说。这时只听见他的户音,实际上已经看不见他了。他的下身在杜梨丛中,他的背上,又是行李,又是葛条,又是锅,遮着他。

  三个人在灌木丛中的小路上,踩着去年的枯枝败叶走路。还能听见有万和大海他们林海中说话的声音,却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秦岭里的丛林——这迷一样的地方啊!山外的平原上,过了清明节,已经是一片葱绿的田野和浓荫的树丛了;而这里,漫山遍野的杜梨树、缠皮桃、杨树、桦树、椴树、葛藤……还有许许多多叫不起名字的灌木丛,蓓蕾鼓胀起来了,为什么还不发芽呢?啊啊!  高山的岩石上,还挂着未融化的冰溜子哩。生宝走着走着,不断地听见掉下来的冰块在沟壑里摔碎的声音,惊得山坡上的野鸡到处飞。听见脚底下淙淙的流水声,却看不见水。啊啊!溪水在堆积着枯枝败叶的冰层下边流哩。

  冯有义和任老四,背着葛条和行李,在前边走着,交谈着山里山外气候的差别。这种交谈是庄稼人日常的精神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尽管是见天都要说的闲话,听起来淡而无味,但庄稼人在走路和做活的时候,还是有必要认真地交谈交谈。要不然,让他们说什么呢?关于朝鲜战争和关于五年计划之类的事情吗?四十几岁、五十岁的庄稼人暂时还知道得很有限很有限哩。而该议论邻居的长短,那是婆婆妈妈的恶习,只有淡而无昧的话题,年老的庄稼人说了几千年,也没有得罪下一个人。

  中共预备党员梁生宝,背着行李卷、葛条捆子、高增福的锅和有万的步枪,走在两个上辈庄稼人的后头。他既不参加他们的谈论,也不听他们的谈论。他有他自己的心思。他越想越觉得有趣。……

  南碾盘那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庄稼人有趣!真有趣!看起来,那人还是相当重视共产党的领导,很正确地把组织贫雇农集体进山,归功于区委书记在蛤蟆滩整顿互助组。但那个多少有点夸夸其谈的老乡,却不正确地说:是富裕中农梁生禄他叔伯兄弟梁生宝,领着大伙进山来了。你看多么逗人笑!生宝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了……

  “你笑啥?”任老四在路上扭转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非常自信地说,“不是我在这里卖嘴!你爹也说:这苦菜滩,康熙年间,有百十户人来!”

  “对!就是的!说来!”生宝认真地应付说。任老四很满意,又和走在最前头的冯有义,考察苦菜滩的历史去了。

  生宝继续想他自己的心思。他并不因那个不认识的庄稼人不重视他梁生宝,而纠缠在这个心思上头。不!这个年轻庄稼人决意学习那些具有远大精神目标的共产党人,胸怀宽广,把人们对自己重视不重视,看成与自己根本无关的事。他只觉得有趣。为什么呢?

  在整党学习时王书记说过嘛!小农经济的汪洋大海里头,富裕中农是受人敬重的人物。他们因为有一匹好马或者因为有一个大家庭,或者有一个拿高薪的中学教员,就在周围的村庄里很有名气。王书记断定:将来到社会主义的社会里,私有财产制度消灭了,农村中这种可笑的现象,自然也就改变了。

  “呀!王书记说得对嘛!”生宝心中惊讶地想。他从日常的生活里,经常注意一些革命道理的实际例子;现在他在这个深山丛林中走着,对革命的道理,又有了新的发现,脚步多么的带劲啊!生活着真有意思,他热爱生活!

  从日头在蓝天上的方位看来,约莫到山外庄稼人吃晌午饭的时光了。现在,任老四、冯有义和生宝三人,在北磨石岔四堵石头垒的矮墙中间,盘好了锅头、烟洞了。他们并且把矮墙里面的枯枝败叶、石块和尘土,都打扫干净了。满身灰尘的生宝,坚持用树干和杜梨枝,绑好了一个大床架,准备把茅草垫在上面,让大伙睡着暖和一点。就地垫着茅草睡觉,太潮湿了。任老四带来一块破狗皮,旁人谁带什么铺衬呢?日子长了,有人长疥,有人筋骨疼,怎能按期完成计划呢?

  做好了搭棚的一切准备以后,任老四大舌头嘴里噙着早烟锅,嘴角里流着口水,蹲在新垒的锅头前面烧开水去了。砍椽的和割茅柴的人们到了,好用开水吃干粮嘛。闲不住的冯有义,拿起他们带来的一把撅头,好心好意去修理通溪水的小路。他说修一修,人们到溪边去提水的时候,不至于把谁绊倒。因为一切都顺利、和谐,生宝异常兴奋,掏出他一巴掌长的短烟锅,相当神气地吸着旱烟,很满意地观赏这北磨石岔的景致。

  这可是一个真正的荒山沟岔啊!离南碾盘沟十里,离最近的白草河人烟,有三十里山路哩。可怜地方呀!仅仅因为有两扇被遗弃的破烂磨石,你才有了名字哩。生宝站在向太阳的枯草坪上,看见背后是黑黝黝的松坡,鬼声鬼气;对面是看不透的桦树山林,里头藏着什么东西呢?啊呀!周围又是一片杜梨的灌木丛,怪不得没有人在这里安家哩。这里只有一条象征性的路,从沟岔拐弯绕过来,又顺着丛林的狭谷,蜿蜓上岭去了。

  生宝带着这北磨石岔主人的神气,对两位上辈庄稼人,口气很大地说:

  “你们看!这个地点真好吧?派百把人进来,也能容下哩吧?”

  修路的冯有义同意:“唔,就是挺宽敞,能搭三座茅棚。可是谁能派出百把人呢?”

  生宝说:“我说互助合作大发展以后的话哩。”

  烧火的任老四说:“那也要看岭上的货怎样哩!没多的竹子,派来一百人,做啥呀?游山玩景呀?”

  不一霎时,有万领带掮椽的人到了。紧接着,在他们后头,杨大海领着背茅草的人,也到了。转眼之间,任老四和冯有义砍掉杜梨丛的这枯草坪,变成了热闹的杨木椽和茅草的堆栈了。新砍的杨木,有一股清香味,茅草带着枯涩味和尘土味,弥漫在枯草坪上。

  人们解下包头巾,揩着头上和脖颈里的汗水,都高兴地笑着。所有的人都满意这个地方,满意搭茅棚的准备工作,满意烧好了开水。你看吧!满意得很哩!大伙纷纷看新盘的锅头、刚绑好的床架,嘻嘻哈哈,北磨石岔一片欢笑声。

  在左近的密林里老虎、豹子、狗熊和野猪不高兴。它们瞪圆了炯炯的眼睛,透过各种乔木和灌木枝干间的缝隙,注视着这帮不速之客。当三个打前站的人在这里做搭棚准备工作的时候,这些山口的英雄、好汉和鲁莽家伙,静悄悄地躺在密林里。它们眼里根本瞧不起这三个人,甚至于可能还等待着,看看有没有机会对其中离群的一人,施展一下迅猛难防的威力。可是现在,野兽们明白人类的意图了。这不是三个过路人!这是相当强大的一群人,到这里不走了。它们开始很不乐意地离开这不安静的北磨石岔了。你听吧:周围的密林里,野兽在多年积成的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上,沙沙走动哩。咦!有一只野猪在茅棚对面的桦树林和灌木丛里,一边离开,一边不断地回头看哩。你看它用白眼珠愚蠢地瞅着这帮进山人,有一般敌对情绪。

  “他妈的!你不高兴走吗?”有万盯见野猪,骂了一声,就跑去取步枪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发子弹推上膛,爬到枯草坪上就瞄准。他嘴里还说:“你不高兴走吗?甭走噢!老子撂倒你,庆贺俺们安家的喜事,美美吃几顿!”

  “甭!甭!万!”任老四手里拿着拨火棍,连忙奔跑去拉他,嘴里溅着大滴大滴的唾沫星子,愤怒地吼叫,“你这是做啥哩嘛?  你一枪放不倒它,它就要来扑你哩。山里有的是那,它不伤人,人甭惹它,谢天谢地!”

  任老四说着,好像演戏一样,对大伙念出一段山民口歌来:

  山里人们实可怜,

  一年四季没个闲。

  自从粮食种下地,

  天一半来兽一半。

  天天守,夜夜看,

  眼熬红,嘴喊烂,

  猪八斗来熊一石,

  到头还是灾荒年。

  “你看!人家山里人把嘴喊烂,还不惹它哩。咱山外人来拉个扫帚,惹它做啥?你嘴馋,不会照腮帮子响响亮亮摔几个巴掌吗?还说庆贺咱安家的喜事!口号倒挺响亮!”任老四教训趴在枯草坪上的冯有万,由愤怒说到后来,变成开玩笑了。

  大伙嘻嘻哈哈笑了一阵,都同意任老四的互不侵犯政策。这时那只野猪也巳经不知去向了。有万也就笑着站了起来,把枪送回原地。全体一致向忙于查点杨木椽的生宝建议枪,只有在夜里野兽侵犯茅棚的时候,需要自卫才用。任务不是来打猎。

  梁生宝欣然同意。你看!不是他本人渴望着建立什么功勋,活动起一帮人,而是大伙的迫切要求,把一个年轻人硬推到这领导地位上。生宝看见大伙自觉的集体观念、帮助领导人的主动精神,他心中满意极了。他对这帮人的力量充满了信任。他带着热爱大伙的心情,向他们亲热地笑着说:

  “拿出咱们的玉米窝窝和青棵饼子来吧!咱们吃干粮吧!吃毕,咱们好动手安咱们的家啦!”

  于是,十六个人纷纷去解自己的行李卷儿,取出干粮和碗。……

  吃毕干粮了。生宝又和大伙商量着,把人们分成两帮。一帮人把茅草扎成小把,另一帮人把杨木椽子就地绑成“叉”字形的马架,椽子上头横绑一根檩,椽子中间横编一些牡梨枝。然后,全体动手,将茅草一把挤一把,用葛条绑在马架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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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进行得异常简单而又寻常。没有人挑轻避重,嘴撅脸长。所有的人都表现出自觉的认真和努力。工作开始以后,领导人立刻变成伶通劳动人,参加做活了。生宝看见,大伙对于修盖这十六个人的共同家舍,人人都是非常重视的。要是山外的村庄里,给任何私人盖棚,这种全体一致的精神,是看不到的。即使是贫雇农,没有共同利益和共同理想把他们的精神凝结在一块,他们仍然是庄稼人。谁用工资也换不来他们给自己做活的这种主人公态度!

  那边,杨大海照料着几个人,把成堆无组织的茅草扎成小把。严肃认真的红脸汉子倾心教给大伙:怎样把茅草用绳子勒紧;怎样分出镰把粗细的一束茅草来,拧紧,拦腰一缠;怎样把缠束剩下的草梢,用镰刀塞进茅草把子里去。这边,有万干劲十足地挥舞着斧头,把带着银灰色树皮的杨木椽,砍成一般长,碎木屑到处四溅。为了好看一点,他把大节搓也砍掉了。任老四和冯有义指拨着其余的人,老师傅似的张罗绑马架。梁生宝现在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成员,任老四指挥他,冯有又也指挥他,叫他把成捆的葛条拉扯开,送到人们需要的地方。生宝很听话地做这个活。

  大伙这种亲密无间,乐乐呵呵的情绪,深深地感动了年轻的领导人。生宝精神非常的振奋,并不是因为自动要求他领导的人对他服从,而是他又从这种现象获得了一个新的认识。以前,他以为要改造农民,好嘛,在近几十年内,准备着年年冬季开通夜会吧!现在,他看出一点意思来了,改造农民的主要方式,恐怕就是集体劳动吧?不能等改造好了才组织起来吧?要组织起来改造吧?生宝拉扯着葛条,用镰刀割断,递给使用的人。给领导人分配的这个不重要的活儿,使他有可能时而望着扎茅草把子的人们,时而望着摆弄椽子的人们。这时,在整党学习中经过了社会主义教育的头脑里,就生出一些奇怪的问题来了。

  “这帮人为啥这样团结?为啥这样卖力?这部分人为啥这样甘愿听旁人指使?那部分人为啥理直气壮地指使旁人?人和人中间,这是一种啥关系?”

  生宝想着,忍不住笑。多有趣!你看!王生茂和铁锁王三两人一块往二丈四尺的杨木檩上,用葛条绑交叉的椽子。他们面对面做活,一人拽住葛条的一头,咬紧牙,使劲。看!绑紧以后,他们又互相笑着。看来,他们对集体劳动中对方的协作精神,彼此都相当地满意。但就是这两个人,就是生茂和铁锁,去年秋播时,为了地界争执,分头把全体村于部请到田地里头,两人吵得面红耳赤,谁也说不倒,只得让他们到乡政府评了一回理。他们走后,当时作为评理人之一的梁生宝,指着他们的背影说道“唉唉!生茂和铁锁!

  你两个这回算结下冤仇疙瘩了!分下些田地,倒把咱们相好的贫雇农也变成仇人了!这土地私有权是祸根子!庄稼人不管有啥毛病,全吃一个‘私’字的亏!”但事隔几月,梁生宝却在这里看见生茂和铁锁,竟然非常相好,在集体劳动中表现出整党中所说的城市工人阶级的那种美德。这真是奇怪极了!

  “这是为啥呢?”生宝奇怪地想,“难怪人说进山的全是一家人哩!生宝开始想到:“对!对!在深山里,野兽和人是两个敌对的阵营。”但他随即又想到:“不对!不对!要是能过日子,他们又为啥一块到这鬼地方来呢?不是政府动员他们来的嘛,也不是我拉他们来的嘛,是他们自己情愿来的嘛……”

  生宝觉得这里头有“教育意义”有,准定有!他想起蛤蟆滩活跃借贷的失败以后,这帮人怎样包围他,要求他领导他们的情景了。他又想起进山前县委杨副书记和区委王书记在黄堡的谈话了。啊,啊!工人阶级是咱中国的领导阶级!这贫雇农是咱党在乡下依靠的阶级。王书记在整党学习会上说过的:

  “在解放战争的时候,翻了身的贫雇农,把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送去参军,组织起解放军。又把自己家里种的粮食,送给前线上的解放军,又把受了伤的解放军抬下火线。为了解放自己,在共同的斗争中间,不管他们从前互相有过什么意见,都可以忘记。”

  “对!对!”生宝把葛条理顺,递给冯有义的时候,非常兴奋地对自己说,“你可要坚决依靠贫雇农哩!”

  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奇怪地笑他

  “生宝!你叫谁依靠贫雇农?你叫有义依靠贫雇农吗?土改时不给他订了个中农吗?”

  忠厚的冯有义说:“人家不是和我说话哩。咱这头目人,可用心机哩。他手里做活,脑子不知想到哪里去哩。你是不是自己和自己说话?生宝?”

  生宝笑着承认,开玩笑说:“大伙都一心一意做活哩,就我一个不专心!”“你好好给俺们计划,没人说你使奸!实话喀!”任老四非常诚恳地要求:所有在马架周围做活的人,都从心里满意这个年轻领导人。

  ……半个下午的工夫,马架绑好了,茅草把也绑上去了。十六个人分站在两旁,叫着号子,把棚顶抬上半人高的矮墙上去了。大伙高兴地又笑又叫,把各人的粮食口袋、衣物包袱、咸菜疙瘩,统统挂在草棚里头的杨木椽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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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生宝主持在茅棚里开了会。他们做出具体的计划和分工,还让割竹子有经验的人,都介绍些技术和应往意的事项。第二天早饭后,把任老四留在茅棚处看守、做饭和做缚扫帚的准备,其余一行十五个,就带着弯镰和麻绳爬坡上岭了。……  在终南山里,再没比割竹子苦了。爬坡的时候,低下用头巾保护的脑袋,拿两手在灌木丛中给自己开路。灌木刺和杜梨剐破衣裳,划破脸皮和手,这还能算损失和受伤吗?手里使用着雪亮的弯镰,脚底下布满了尖锐的刀子——割过的竹茬。人站在陡峭的山坡上,伸手可以摸着蓝天,低头是无底的深谷,可真叫人头昏眼花!割竹子的时候,你还要提高警惕,当心附近的密林里,有豹子和狗熊窥视。老虎不常有,野猪一般不伤人,但豹子和狗熊讨厌,一个过于凶恶,一个过于愚蠢,人得提防着……

  “宁肯每天少割些竹子,迟几天完成任务,大伙的安全第一。生宝同志!”区委书记严肃的脸盘和亲切的声音,总在梁生宝脑中萦绕着。

  头一天相当混乱,真令人担心。生宝第二天把全体分成两组,一组由杨大海负责,一组由有万负责。这样才比较好一点。他们又补充规定:谁也不能到离开大伙一丈以外的地方去,特别是不能到互相看不见的地方去。郭锁贪心大,看见一片好竹楣,总爱一个人不声不响独独去割。大伙给他提出警告,时刻不要忘记这是在深山里头,万不敢离群。拴拴行动迟缓,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总落在大伙后头。生宝自己包干照顾拴拴。他总走在拴拴后头,随时准备着帮助拴拴。要知道,这是王啥子的独苗苗儿子,生宝一时一刻都不敢疏忽大意!别怪年轻人一处在负贵任的地位,就显得老气横秋吧。你看:生宝的神气、言谈和情绪,不比实际年龄大十岁吗?

   把人民大众的事包揽在自己身上,为集休的事业操心,伤脑筋,以至于完全没有时间和心情思念家庭和私事——这是上一代共产党人在二十年战争中嬴得人民信赖的原因。生宝同县委杨副书记和区委王书记接触中,从他们的神气、言谈和情绪中,看出了这种精神。解放三年来,生宝注意到许多领导同志,都有这种精神,他就决定自己也这样过活。他也不懂得这是什么行为。在这艰苦奋斗中,他也没有一丝一毫个人目的。他既不想从集体的事业里捞点高于别人的利益,也不希望别人把他当做领导来恭敬。

  割了三天竹子了,他们往南碾盘沟茅棚店送第一批扫帚了。茅棚店主人大声喧嚷着告诉他们:黄堡区三三两两结伴的进山人,都羡慕他们这种做法——扎住营盘,死熬死战!

  “我的天!一般贫雇农进山,来回五天,爬坡上岭割下来竹子,早晚在茅棚店里削好、熏好、缚成扫帚,掮出山在黄堡街上卖了,买得二斗玉米回家喝糊糊哩……满苦莱滩割竹子的穷庄稼人,没有不称赞你们下堡乡五村的互助合作搞得畅。他们一听你们这割扫帚队的收人,都惊得嘴巴张了碗大,半天闭不上嘴。……”茅棚店主人大声说着,学着惊讶的模样。

  生宝听了高兴不?当然高兴!原来只计划本互助组进山,后来竞有上何沿的许多人参加,现在又有这样多的人羡慕和称赞嘛。嗯!这表示基本群众多么乐意党指示的方向啊。群众的赞成,就是共产党人艰苦奋斗的最高报酬。七百五十块人民币,才多大点价值呢?只有庸俗的人,眼睛只盯见钱!生宝受了多么大的鼓舞,他又雄心勃勃起来了。

  “要是我互助组今年的丰产计划成功了,这些组外参加割竹子的贫雇农,明年就是我互助组的人了。至少也得学窦堡区大王村的办法,成立个互助联组吧?”但他随即发觉自己的情绪不对头,“哎!哎!快不敢动不动就想到来年的事上去啊!要操心眼前的事啦。快不敢听到人家说好,就脑袋大哩!就脚跟离地哩!要是搞坏了呢?自己有什么?全下堡乡谁不知道咱乳名叫宝娃,本来没多大本领嘛,现在也并没丢人不丢人的问题;党受到大影响,因为这是党指的路嘛。”想到这些,生宝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头脑就冷静下来了。对集体事业的责任感,使人有自我克制的精神,并不一定在乎年龄大小。

  生宝很喜欢有万心宽体胖,和谁都能说笑、打闹,撅起屁股拉屎的时候,还唱着那么几句很不内行的秦腔。在生宝看来,这是一种特长,对深山里的集体生活大有好处。

  送毕扫帚,在回北磨石岔的路上,生宝有意和有万一块,溜在最后头。生宝心心思思,低低说:

  “万!你看大伙是不是有些枯燥。……”

  “就是的,”有万说,“时间长了,没多少话说哩。”

  生宝说:“这可不好!闷着声,人容易想家哎。我叫茅棚店掌柜的给增福说,给咱捎一盘象棋来。”

  有万说“太好哩!”

  生宝说:“象棋捎来以前,闲下的时候,你给咱逗大家笑笑。行不?你有这个本事,我没这个本事。”

  有万推了生宝一把说:“去你的吧(甭糟蹋人哩!这算啥本事?只要有好处,我给咱出洋相。这事不费钱!”

  有一天下午饭后休息的时候,拴拴望着对面山坡的桦树林发呆。有万就问:

  “拴娃子,你想谁哩?”

  “我谁也不想嘛!”拴拴掉转大脑袋很诚实地说。

  “我不信!”有万大声嚷,“想得都人神哩,还说不想!是不是想开小差回家?”

  拴拴憨厚地呵呵笑着:“我为啥开小差?”

  “不想你的素芳嘛?是不是?坦白!”

  拴拴红了脸,不好意思地颇抖着厚嘴唇憨笑。惹得大伙,除了任老四,都哈哈大笑起来了。

  生宝正在检查各人割下的竹子的质量,看看哪些不适宜于缚扫帚的,拣出来烧火。他不知道大伙笑什么。他想:有万果真逗大伙乐乐,真好,山里的生活太寂寞了。为了调剂茅棚里的生活,生宝还建议任老四给大伙说说三国故事。快乐的铁锁王三,会学马、牛、鸡、犬的好几样叫声,学鸡叫最像了。生宝也鼓动他叫一叫,打破寂寞,提高人们的情绪,转移人们对家乡的思念。在大伙逗笑的时候,生宝独独一个人,检查缚好的扫帚,是不是合乎规格。

  生宝自己闲下来的时候,却思念家乡。白天,他和大伙一样爬坡上岭;夜里,十五个汉子快乐一阵以后,都在茅棚里睡得得呼呼。在鼾声此起彼伏中,领导人自己独独醒着。生宝躺在树枝和茅草的铺上,听见对面山坡森林在山风中呜呜的呼啸声,心里却惦着山外欢喜下稻秧子的事儿:农技员什么时候来的呢?欢喜和生禄的关系怎样呢?这是他所面对的另一件重大的事情。至于抗美援朝战争和板门店的停战谈判,国家工业化,他不懂得多少,有毛主席惦着这些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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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祸事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发生了。一天,半后晌时光,生宝一行十五人,每人拉着从岭上割来的一大捆竹楣,面对着西边山峦间渐渐下沉的夕阳,浩浩荡荡地下山了。大捆的已经返青的竹楣,在树木杂乱的山坡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扬起灰尘和融雪以后被日头晒干的腐朽枝叶碎屑,呛得人们鼻孔发痒。生宝在拴拴后头,忽听得前面哎啊一声。生宝连忙站住,探头透过尘土瞅时,只见拴拴被一棵古老松树的枯枝挂住了破棉袄,笨重的身体在半空中晃悠着。

  “等一等!快甭乱动弹,等我来接你!”生宝连忙喊叫,丢开他的竹楣捆子,向拴拴跑去。他担心拴拴跌下地,站不稳,滚下坡去;滚到谷底,那就糟糕透了。

  但在他正跑的时候,又听见咚地一声,拴拴笨重的身体已经在地面上了。接着他就听见拴拴疼痛的叫喊声。

  “唉哟哟!唉哟哟!……”

  “坏哩!”生宝心里着急地怨恨,“倒霉的家伙!叫你等一等,你急啥哩?绊了腿哩?还是崴了脚腕哩?” 

  生宝跑到跟前一看:天呀,比绊了腿、崴了脚腕更糟啊!拴拴两只大手抱住一只打毛裹缠、穿麻鞋的脚。一股鲜血从血染红了一大片的裹缠和麻鞋上,泉涌下来。身量很大而意志薄弱的拴拴啊!他现在坐在枯枝败叶的草地上,捧着一只脚愣哭愣哭哩。眼泪在他布满尘土的脸上,像两条小河急湍地直淌。

  “唉哟哟!唉哟哟!妈妈哟……”拴拴的哭声好像尖刀子一样,戳着生宝的心窝。

  生宝的心在扑簌蔌地颤抖着。这时,前头的人已经走远了。

  生宝蹲下来。他把拴拴的麻鞋脱下来,把毛裹缠解开了。啊呀!在拴拴脚板中间靠外边肉皮肥厚的地方,创口上鲜血发着泡沫,争先恐后向外涌哩。

  “哎呀!你怎弄的?”

  “唉哟哟!踩在竹茬上哩嘛!妈妈哟!”

  “甭喊叫,有多深!”

  “到骨头上哩嘛!唉哟哟!……”

  “唉!真倒霉!”生宝这时已满鼻子上急出细密的汗珠了。

  生宝神经质地在这个棉袄口袋里一捏,又在那个抑袄口袋里一捏。在哩!黄堡区卫生所给他的急救包和碘酒、红汞、酒精(三个玻璃瓶用胶布粘在一块),都在他腰里哩。临时护理员连忙开始给拴拴擦伤和上药,心里想:皮肉的外伤也许比筋骨的内伤好得快一些?……

  这时间,前头走了的人,不见他俩,全返回来了。由于山坡地势的限制,人们到不了跟前的。都站在灌木丛坡上,只露着上身伸长脖颈探头往这里看。

  “怎弄的?”

  “竹茬扎脚了!”

  “怎不看路吗?”

  “松树把人挂住了!”

  “挂住该叫人帮忙嘛!”

  人们七嘴八舌交谈情况。都灰溜溜的。

  “算哩!算哩!甭乱说哩!天快黑了,赶紧包住伤,咱好下山。谁来把药瓶瓶帮我捉一下?”

  站在最前边的冯有义,难受极了。他蹲了下来,树根一般的双乎,带着迷信神鬼的虔诚,捧着粘在一起的三个玻璃瓶瓶。生宝按照黄堡区卫生所的护士的指点,用药棉蘸酒精,洗净创口周围脚板上的死肉皮。然后他撕破急救包里的一个小纸口袋,把消炎粉倒在原来已经叠好的四方块纱布上,按到创口上,用胶布粘住,外面又用药棉和绷带缚住了。

  这整个很不熟练的处理过程中,可怜的拴拴啊,他仰天躺在铺一层枯黄松针的地上呻唤着。他一躺下来,抬起脚,血已经止住了。也许是由于流血不少,也许是由于骇怕,拴拴的脸煞煞白。他虽然闭着眼睛,眼泪却仍然从眼角里涌出来。令人怜惜的拴拴啊,他的笨重的身体里头,可能储存一桶眼泪啊!

  “拴娃!贴上药子好些吗?”好心人冯有义把玻璃瓶瓶交还生宝,也抹泪珠。

  “还疼啊……”拴拴说,抿着嘴,难受地哭着。

  “甭难受!”生宝一边收拾药物,一边安慰,“黄堡区卫生所的先生说来,破伤五六天就能好!”生宝非常肯定地说。

  生宝负着这番贵任,他心里更难受!但他可以同拴拴和冯有义一块掉眼泪吗?他没有权利和群众一样,随意表现自己的软弱性。  他必须表现得十分坚强,用他的坚强来感染拴拴,使拴拴也坚强起来。他感到这是领导人的责任。

  但是,满脸尘土的生宝,无论怎样也不能掩饰他的灰败情绪。他和坡下边满脸尘土的大伙商议:怎样把他和拴拴两人的竹子,分开拉下营地呢?他自已背挂拴下坡!大伙要轮流背,他不同意。他最年轻力壮。他要注意在下坡时不让创口重新出血。要背高一点,膝盖以下向上弯起来。这样背着就很吃力。他说他不放心旁人背,大伙才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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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宝背着这个约有一百九十斤、既笨又重的老实人下山。生宝心里深深地为他背的这个人过于老实而难受。拴拴,像一头牛一样闷头做活儿,他永远也不知道疲劳,好像只是为了做活,才生下他来。他的善良使任何人对他都没意见。他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是可以信任的。当然,他自己的亲爹,最应该信任了。这种善良使生宝一遇到拴拴媳妇素芳向他投送眼波,他心里就厌恶透了她。生宝绝不是那样没心肝的禽兽,把一个人的善良,当做和这人的媳妇明来暗去的有利条件。正相反:他把帮助这个软弱邻居,当做自己理所当然的义务。他只可借王瞎子太没眼,竟然常常教儿子戒备堂堂男子梁生宝……

  生宝背着拴拴,一步一步艰难地下山坡。他的两手向后抱住拴拴向上弯起来的小腿。他的脑子里出现了直杠王老二瞎着眼睛的顽固模样。

  “不亏!不亏!”在生宝想象中,王瞎子会这样说,“叫你再跟上生宝跑吧!把你的腿绊坏哩,你就往他生宝炕上睡!叫他生宝养活你一辈子……”

  想到王瞎子,生宝心里毛乱!唉,这户人入他互助组的时候,他就有点勉强。光是挂拴,累死他也满心情愿,可恨的王瞎子心太奸了,在互助组中,总觉得人家在捉弄他儿子。无论你怎样关照拴拴,王瞎子总怀疑他家吃了亏,见面总是念叨:“唉!宝娃!俺娃是傻傻!俺娃傻啊……”好像肚里有一肚子的疑虑说不出口。生宝简直想说:“王二爷不放心,你家退组好哩!”但记着王书记的指示,他一切都忍耐了。有一回,生宝听他妹子秀兰说,王瞎子竟然教给儿子使奸心,说:“给旁人家做活儿,你卖那么大劲做啥?累下病,他家给你抓药理?”唉唉!生宝听了,不由人不发暴躁!原来老汉就这样给儿子传授聪明哩!他要找老汉说他几句,但是走到草棚屋外头,又改变了主意。他心想:“他不会承认的。那个瞎老汉!理他做啥?还是听王书记的话吧……”他又退了回来。

  “生宝同志啊!”每逢个人的情绪和共产党员的理智在他精神上冲突起来的时候,王书记的熟悉的声音,就回到他的耳边了。“生宝同志啊!要把落后的农民领到杜会主义的路上,可得有耐心呀!不然,你就是革命革到十里堡,也进不了城哩哎!许多同志从县上开会回到村里,决心蛮大;但到农忙天碰几鼻子灰,心就凉了。你要知道,这对你是个磨练啊……”

  生宝曾经提议:在上下河沿挑选十户八户人家,而先不要王瞎子这样的农户参加,他敢保证搞好重点互助组。王书记哈哈大笑。“你真有趣!如果每个共产党员,都不愿带动自己周围的群众,大伙都到别处挑选自己的群众,那怎么能弄成呢?郭振山说:他弄不成互助组,就是因为官渠岸的群众落后。他说:‘要是我和生宝一样,住在下河沿,你看郭振山常年互助组!’而你呢?你要在半个村里挑选,那么剩下的那些群众,譬如王瞎子,让谁领导呢?让给富农姚士杰吗?要是旧社会光光给我们留下了贫困这一样东西,我们党可以限期把祖国建设成共产主义社会;可是旧社会还给我们留下了另一样东西哪,那就是愚昧。这是敌人给我们留下的最坏的东西了。生宝同志啊,群众里头落后的一部分人和一般群众落后的一面,是我们共产党员真正的负担。要知道,跑到台湾的敌人和没有跑到台湾的敌人,千方百计利用我们这个负担!我们绝不能逃避负担,让敌人任意利用啊!生宝同志!……”

  现在,当生宝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背着拴拴下坡的时候,王书记所说的这番话,统统又像重新对他说一遍一样。每逢到困难和危险中,党领导者的话,就出来支持你了,就像小孩子在病中想妈妈一样。

  生宝背着拴拴一边走,一边想:什么叫艰难?“艰难”二字怎样讲?他明白了:鬼!当自己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要达到什么目的的时候,世上就根本没有什么艰难了!整党的时候,人们说红军长征,就是这样的。因为一天比一天离目的地近,所以艰难变成了快活。而且,每天一到宿营地,就有新的一次快活。他一想:对!庄稼人过光景,也是这样喀。他和继父租种吕老二的十八亩稻地那年,他一点也没觉得艰难,反而畅快;因为他一心想着发家创业。只在秋后发现创不了业的时候,回想起来,那年才变成可怕的艰难了。现在,他为了社会主义,背着拴拴走,他心里痛快!

  下了陡坡,到平缓的枯草坡上,生宝让拉扫帚的人前头先走。他自己慢慢背着拴拴回茅毛棚。

  他们已经到了夕阳照不到的阴沟里。毛茸茸的山冈的阴影,笼罩着山谷,乌鸦呱呱地叫着,从他们头顶上空,刷刷地飞过去归巢。

  “生宝!”拴拴在脊背上叫。

  “怎了?”生宝怜惜地问。

  “息一息吧!”

  “难受吗?”  “不。你累啊……”

  “不要紧的。天快黑了,还顾得息?”

  又走了一节,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拴拴又叫:

  “生宝!”

  “你又怎了?”

  “息一息吧!你头上,出汗了。”

  “庄稼人,出汗算啥?”

  “这阵路平哩,叫我,下来爬……”

  “啥话?伤口又流开血,可怎办呀?”

  拴拴又不响了。生宝可以觉得出挂拴不安的心情;老实人有感激的意思,却说不成词句。

  “生宝!”

  “啊!生宝!”

  满头大汗的生宝低头弯腰背着挂拴走,听得前头灌木丛里,有万和任老四紧张地吼叫他。他答应了一声。先下岭的有万,现在替他背来了,任老四则是惦着他表兄弟。

  生宝这才把拴拴放在一块大岩石上。拴拴坐在岩石的毛茸茸的干青苔上。生宝站在旁边,这时已经满身大汗,衣裳里子贴到皮肉上,觉得很冷。

  不需再问,有万和老四已经从先回去的人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老四急得两手拍着穿破棉裤的两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

  “你呀!你!你总是不当心!该是扎在竹茬上了嘛,要是滚了坡,该怎?”

  “算哩!算哩!”有万不满地打断老四,“这阵还说那些话做啥?来,拴娃子,我背你。”

  在有万背拴拴的时候,老四问生宝:

  “他踩的新竹茬?旧竹茬?”

  “啊呀!”正在用腰带揩脖颈里汗水的生宝,这才想起来了,“真正人紧无智,我忘了看。”

  “要弄清楚。新竹茬,三五天就长好了。旧竹茬,怕要化脓,就麻烦了。”

  “对着哩,我知道这个。走!咱叔侄上坡看看!”

  于是,有万背拴拴回茅棚去了。生宝和老四一人手里拿一把雪亮的弯镰,在傍晚时上了坡。

  倒霉!他们到松树底下一看,是头年割过的旧竹茬。生宝赶天黑时和老四回到茅棚,就给拴拴按医生的嘱咐,吃青霉素片了。但不管怎样,到夜里,挂拴受伤的脚,还是肿胀起来了。对于拴拴,精神上的压力,比肉体上的疼痛更难受。他哼哼着,呻唤着,吸泣着。他顾虑他因伤耽搁了割竹子,少挣钱,要挨他瞎爹的骂哩。

  “你放心养伤!拴叔!”生宝慷慨地说,“你不能上岭的这些日子,我割的算你的!”

  生宝的精神,感动得好心人冯有义瞪起眼睛看他。这个四十多岁的厚敦敦的庄稼人,是个完全可以自己耕作的普通中农。他入这个互助组,只是喜爱生宝这个人。他把入生宝互助组,当做一种对新事物的有意义的试验。要是失败了,他也不后悔。生宝的每一次自我牺牲精神,都使有义在互助组更加坚定,对互助组更加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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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拴拴的脚跳脓的那些痛苦的黑夜,在山外,正是姚士杰在蛤蟆滩四合院东厢房,和拴拴的媳妇素芳睡觉的时候。而生宝在荒野的苦菜滩的茅棚里,侍候着拴拴,给他按时吃青霉素片,烧开水喝,安慰他,给他讲生宝记得的社会发展史,一方面教育他,另一方面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他疼痛的感觉。化脓多不过十天,紧七、满八、九消停喀……
高增福的掮扫帚队的成员,是很不固定的。头一回去了十五个贫雇农。第二回有一个肚疼倒了,只去了十四个。由于生宝拉扫帚队生产逐渐上了轨道,第三回去了十七个人。当然,老基本是官渠岸的人,有时也有下堡村的人,有时也有黄堡镇河对岸那一段蛤蟆滩的人。有人这回去了,下一回不去了;另外的人可又老远地跑到汤河口扫帚收购站来,争取要去。事情是很零乱的,但高增福不嫌烦絮。反正从汤河口到苦菜滩是一百里山路,运出每把扫帚来,供销社给开三角五分脚费,又不亏负下苦人,谁愿去谁去,朝高增福说话。高增福兢兢业业掌握着这件事情。

  高增福没有什么旁的事情可做。世上只给他留下一条路——跟共产党走!这事如同渭河向东流一样明确,如同秦岭在关中平原南边一样肯定。大地上的路有移改,这条精神上的路永没移改!解放前,他曾和下堡村其他庄稼人一块,被强迫站在下堡村大庙外头的土场上,听保甲训练员训话:“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高增福那时还没见过共产党员是啥样,他也腻味国民党训炼员的那一套鬼话。他心里想:“就你们国民党好!把百姓整得够可怜了,还说人家杀人放火哩!”解放后,共产党分给高增福土地,贷给高增福耕畜贷款,世界上还有比共产党对高增福更相亲相爱的吗?

  有了这个认识,就什么也打击不倒高增福!他的邻居姚士杰以为拉垮高增福的互助组,会使高增福服软吗?见姚士杰的鬼去吧!

  高增福虽然暂时变成一个没有组员的互助组长了,但他一不恐谎,二不害羞。梁生宝的割竹子队,不仅在经济上解决了高增福的困难,更重要的是在政治上支援了他。这使他在没有互助组的短时期内,不感到生活空虚,精神孤单。他组织起替梁生宝他们掮扫帚的脚力,找到一种临时的方式,为党的号召尽点力量了。
从汤河口的扫帚收购站,到老爷岭那边苦菜滩南碾盘沟的茅棚店,来回共走三天。清早从山外起身,掮扫帚队傍晚时住到龙窝洞尽头、老爷岭下的独松树那个茅棚店里。第二天清早,他们攀登上老爷岭的二十里乱石头通天猴路,半上午到了热闹的南碾盘沟茅棚店,吃饭、绑扫帚,他们返回来仍然住在独松树。第三天,他们把扫帚掮到汤河口交货的时候,落日的余晖已经映红终南山的峰巅了。许多人就在口上歇了,也有精力旺盛的人回到离口十五里的蛤蟆滩去,和自己的婆娘娃子一块亲热地睡一夜,次日天亮时赶到口上来的。要是有人不愿再去,高增福就要他自己回去连夜寻好代替的人。增福自己不回蛤蟆滩去。

  他回去做什么呢?一则,他不愿意回去扰乱娃的心思,或者叫生宝他妈疑心是不是不放心她呢。高增福是理智很强的人,他知道应当怎样对待父子感情。他希望:他的才才长大成人,也是一个独立性格很强的人!

  有些人在组织上入党了,思想上并没有人党,或者没有完全入党。由于偶然的和暂时的原因,也有些人在组织上没有入党,但他们自认他们的精神是在党的。高增福属于后一类人,他总是拿自觉的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他自己。郭振山说他能力不够,“在党”以后作用不大,他心悦诚服,敬佩郭振山的精明。的的确确,不可以拿自己窝窝囊囊的一个庄稼人,进去影响党伟大的名望,降低党的威信。自己不够条件嘛,又削尖了脑袋往党里头钻,那动机不是自私吗?还说什么为了人民!高增福就讨厌那号人。

  不过衣衫槛楼的光棍汉,没有一天放弃过“在党”的精神准备。高增福毛遂自荐地担负起这组织掮扫帚脚力的责任,他就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组织能力了。他希望:他这回把敬爱的共产党员梁生宝委托的事务办好,善始善终,不要出什么大差错。因此他时刻小心谨镇,绝不让生宝失望。虽然梁生宝这个党员看来脾气比郭振山那个党员好,他弄错事也许不至于瞪眼,但对高增福来说:郭振山瞪眼,他也不生气嘛;梁生宝不瞪眼,他也不放松自己的警惕喀。嗯!人活在世上,怎能马马虎虎呢?应付谁呢?欺编自己吗?

  掮扫帚队进山的时候,在离口二十里的白杨岔吃早饭,在离口五十里的干石砭吃午饭。他们出山的时候,又在干石贬吃早饭,在自杨岔吃午饭。这两顿,全吃干粮,喝每人一分钱的现成开水。只有在独松树住的两夜,大伙把随身带来的小米或玉米糁糁,凑到一块在茅棚店里做饭吃。不可能一到就轮上做饭。茅棚店里只有两口锅,跑山的人很多,得有个先来后到。当大伙走累了,伸长身子地睡在独松树茅棚店烫人的大炕上的时候,高增福独独当着大伙的“女人”,蹲在灶火角落里填柴、扇火、做饭,弄得一脸黑。大伙于心不安,抢着去烧开水和做饭,高增福不允许,强迫旁人都去休息。

  “我来,”衣衫槛楼的光棍汉坚定而又诙谐地说,“你们都有婆娘,吃惯了伸手饭了。我当惯女人了,会做饭,还快!”

  要是有人还去争着做或者要帮他的忙,消瘦但是很有力气的领队,保险推你一个跟头。要是你还再三麻缠,他可以一连推你三个跟头,脸上严肃得令人生畏。为了这点事,谁倒愿意闹得大伙不愉快呢?这样,掮扫帚队的领队就把自己变成常任炊事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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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饭,大伙坐在茅棚店外头的荒草地上吸旱烟。高增福很快地把自己变成政治活动家。他在黑暗中向他的贫雇农追随者,宣传共产党互助合作的政策,讲解这条道路的光明和伟大。他有本钱宣传这些道理。头年冬天,下堡乡支部整党期间,他以党外积极分子的资格,旁听区委王书记社会发展史的通俗报告。社会发展史这门课程现在他已经讲熟了,因为他在正月里走亲戚和二月里上集的路上,对许多庄稼人讲过无数遍了。现在,在深山的地窖似的狭谷里头,在秦岭的原始森林中,他不厌其烦地一再向同道的贫雇农们保证:人类社会将来发展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绝对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高增福的社会发展史讲座,给进山掮扫帚的贫雇农的大部分人,很强烈的鼓舞。但也有少数人联想到高增福互助组的散伙,并不认真听他的话。他们坐在荒草地上听着,脸上显出一种忧恍惚惚很不确定的笑容,会使任何有自信的宣传家心灰意冷。他们大约不好意思说出他们的心思——高增福互助组都被富农姚士杰拉垮了,组长还在宣传农业合作社哩。说出这号令人丧气的话,岂不是给热心的领队太难堪了吗?唉唉!可怜的觉悟很低的穷庄稼人们!其实你们心里所想的,咱高增福尖锐的目光都能盯得出来哩!高增福不因你们不重视他的笑容而气馁。要知道:重要的不是高增福互助组被富农搞垮了。重要的是:互助组被搞垮以后,咱高增福对互助合作的前途,有丝毫的动摇吗?好心人不怕被人误解!高增福继续宣传他的社会发展史,继续在独松树的茅棚店里给大伙担任炊事员,态度上对重视他的话和不重视他的话的贫雇农,没有丝毫区别。为什么要生气呢?这个宣传工作既不是郭振山,也不是梁生宝交给他的附带任务。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嘛,说出他所得到的真理,是他内心的要求嘛,是自己感情上的需要嘛,怎能强求人家重视自己的话呢?

  第三回出得山口,高增福情绪高极了。他决定第四回进山时,把掮扫帚的人增加到二十五人;因梁生宝拉扫帚队的产品在苦菜滩南碾盘沟的茅棚店外头那个荒草坪上,积压起来了。我的天!割竹子的技术越来越精巧,动作越来越熟练,经验越来越丰富了嘛!据茅棚店主人说,梁代表告诉他来:连拴拴那样的把式,每天也从岭上往下坡拉十八把扫带哩!每天割二十把以上的有一半人,冯有义领先.达到了二十四把扫帚的最高峰。啊呀!真叫人从心窝里往外舒畅理!不增加人怎么行呢?力气最大的脚力,掮扫帚超不过二十把呀!增加人!坚决地增加人!

  有下堡村大十字的三个人,知道高增福的掮扫带队今日出山,蹲在汤河口等着要参加。高增福情绪很高地托回家的五个同伴:每人“招”一个“新兵”来。看来,队伍是非扩编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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