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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聋子的耳朵》

作者:张承志 发布时间:2018-11-26 03:02:58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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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留意起戈雅来了。

  最初是因为这位西班牙画家的一张斗牛画。

  那天在一个人的家里靠着书架浏览,戈雅的这幅画吸引了我。他描绘了一个被反复美化的斗牛的尴尬场面:牛已经挑翻了几匹马,斗牛士吓得缩在后面,等着长矛手迎战。但是那战战兢兢的长矛手挺矛不刺,他的马死撑着腿呆若木鸡,不肯上前。

  为了找这幅画,我才发觉了戈雅其实画了一大批斗牛题材。他画的大多是一种蜡版雕蚀画,都是单色,唯那幅嘲讽的《矛的回合》(Suerte de Varas),色彩绚丽,是大幅的油画。似乎在痴迷斗牛的西班牙主流思路里,戈雅有着异端的感觉。

  这是什么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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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雅:《危楼》

  不知道。我只感到戈雅摈弃了那个阶段: 在午后的西班牙斗牛场上,夹杂在嗜血的、放纵的、迷狂的人群之间,欢呼所谓胜利的阶段。也许是因为聋了的缘故,他在耳聋之后,画风骤然一变,开始描绘人间的残酷,世界在他野蛮的笔触下成了一片修罗场,他在华丽的斗牛描绘之后,画怪异的死人,画食人的恶魔,开始执著于对恐怖的巨大阴影的捕捉。

  评论家又说,这是艺术的变形。而我,如今对繁衍孳生的摩登艺术论,已经一丝也不能容忍。分明不是这么回事,画的只是心里的难忍苦痛。自诩评论家的,本是一些粗俗的人,为什么非要忸怩作态、乔装艺术家呢?

  后来得到一个描写戈雅在波尔多的电影光碟。我迷上了这个电影,后来干脆把它当作了学习的教材。下面的这个情节,我看了不知几遍:

  八十岁的戈雅,在失聪之后,晚年与小女儿相依作伴。一次戈雅和女儿谈论绘画时,他说要告诉她“一个秘密”。什么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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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雅:《处刑》

  “耳聋以后,现在我听到的,比以前更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女儿摇头。

  “——因为,现在我用自己体内的耳朵(内部的听力)在听。你也可以做到这一点。愿意吗?”

  女儿闭上眼睛,向冥冥倾听。

  “听见了什么?女孩?”

  “什么也听不见吗?”

  女儿说,是的,但是没有什么特别……我听到一些遥远的声音……有一个小孩在哭……

  “那不是!那些不是!”戈雅厉声斥责。他突然滔滔问道:

  你没听见一种嘈杂在逼近——

  它沉默、恐怖,若数百头公牛践踏大地?

  你没听见一个女人的哀号,她嘶吼大哭,为着她的儿子被杀?

  你没听见她痛苦的喊声?

  你没听见——大炮的轰击、来复枪的扫射?

  没听见一个魔鬼的嚎叫?!

  你听!

  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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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雅:《斗牛》

  我听得惊心动魄。

  我闭上了眼睛。一瞬间想模仿他的小女儿。先是从黑暗中分辨,穿过噪音的厚层。我也试着用自己“体内的耳朵”,视觉早已被“专政”,能看到的,多是刻意制造后提供给眼睛的产品。更不能听,充斥双耳的更是靡靡之音。我捕捉着戈雅的内部的听力,让感觉向着听觉凝聚,听——

  那部电影的画面与音响都是精雕细琢。小女儿再次闭上眼睛以后,一道闪电划过,现实一下子被撕开了口子。如鲁迅从仁义道德的字里行间的发现一样,戈雅骤然开始了他末日惨景的描绘。压迫、屠杀、魔鬼、吃人,歌舞升平的喧嚣中,真相夺路而出。

  轰隆滚过的炸雷振聋发聩,小女儿惊喜地喊道:我听见了!

  我也听见了。

  我听见在黑暗中运行的声音,听见了火焰抖动着风,听见了被遮蔽的求救,听见了恐怖的炸裂。在一片疯狂淹没着我们的轰鸣中,只有母亲的哀叫丝丝可辨。大群的坦克横蛮碾轧,高音喇叭吞没着哀鸣。一个魔鬼怪叫着,世界上唯它在狂欢与奔突。

  没有一丁点——赏玩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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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雅:《屠杀》

  戈雅晚期的作品,它们简直不像是油画,倒像是用油彩作中国式的泼墨。它们无法静观,不提供任何的愉悦。甚至不像梵·高,尚停留在主观的风景。我猜若是寻找比较,也许它们和鲁迅喜欢的木刻画有一些类似。

  身临一个大世纪的肇始,目击一个新时代的临盆,环绕着戈雅,那么大的一个圈子: 评论家和出版商、诗人们和学者们——没有些微的预感。他们的存在只是蝇附骥尾,所以才形式呀风格的盲人说象。其实戈雅不过是用他的绘画向人们提出了警告,因为他听见了潜行的恐怖之声。

  戈雅的听觉,使他成了最好的画家。他从不盲从,不随着文明的规矩,而是相信自己的耳朵——聋子的耳朵,记录了历史分娩的痛苦。

  无疑还会有一些瞎子,他们依靠另外一种视觉,穿透虚伪看见本相。鲁迅先生呢?他显然也有异端的观察习惯。他在视听两面都不肯盲从,为这个民族,焦急地写下了警告。

  本来我要写点别的。比如电影里使用的弗拉门戈音乐,那些悦耳的响板;比如“学习的快感”——因为我总想学几句戈雅的原话。但是我好像更想写些不合时宜的句子,关于生逢此时我们该怎么使用耳朵,不能长着耳朵但是专听媒体和精英的谎言,等等。

  我闭着眼,月复一月,在倾听中打发日子。

  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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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雅:《现实》

  这一篇散文尚未写罢,突然在一个早晨,电视上正播出与美国佬一同庆贺打死扎卡维的节目,我的耳朵忽地涌入巨大的噪音。我发觉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一个耳朵如旧,而另一个很古怪:不知怎么它听的已经不是中国,充斥伴响的,仿佛是西班牙的音响——那是戈雅晚期的恐怖之声。

  医生说你的耳朵还是该小心了,看来它是有了病了。我点头,我吃药,但我明白: 它独自逃走了,它已经不听这世界的谎言了!

  写于200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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