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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风骤雨 (十)

作者:周立波 发布时间:2017-01-22 21:09:36 来源:民族复兴网 字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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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全海和老初合计,叫他派民兵拿着钢枪和扎枪,到全屯警戒。郭全海自己带领一组人,去清查和接收杜善人财产。他这一组有二十个人,里头有两位妇女,一个小孩。小孩就是猪倌吴家富。他穿着赵大嫂子给他做的新棉鞋,手里拿个铁探子①,在郭全海的后头走着。两个妇女,一个是白大嫂子,一个就是刘桂兰。她的男人才十岁,她十七了,个儿长得高高的,脸蛋泛红,好像一个熟透的苹果。她是贫农刘义林的姑娘,妈早死了。刘义林拉下小老杜家的饥荒,临死以前还不起,死逼无奈,就把自己心疼的独生的姑娘送给了杜家。张富英当令,包庇地主,小老杜家仗着杜善人的腰眼子,杜善人靠张富英维持,又都威威势势,胡作非为了。没上头的童养媳,下晚是跟男人隔开来睡的。她跟婆婆睡北炕,她的男人,那个十岁娃娃跟她公公睡南炕。一天下晚,刘桂兰的婆婆叫醒她来,要她给公公捶腰,刘桂兰不肯,婆婆不吱声。第二天,杜婆子说刘桂兰偷鸡子儿吃了,她气得直哭,跑到妇女会哭诉。小糜子偏袒小老杜家,骂了她一顿,把她撵出来。就在这当天下晚,外头下着雨,屋里灭了灯,炕上黑漆寥光的,伸手不见掌。有个什么人爬到她炕上,把她惊醒。她叫唤起来。睡在南炕的她的男人,那个十岁的小嘎,从梦中惊醒,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炕地摸,他爹不见了,吓得他跳到地下,迷迷瞪瞪,只当是来了胡子,或是哪里失火了。他光着两个脚丫子,跑到桌子边上摸火柴。他妈也跳下地来,跑到她儿子跟前,打他一撇子。他扑倒在南炕的炕沿上,呜呜地哭了。刘桂兰趁着这空子,光着脚丫子,逃到院子里去了。

  ①探物的细铁条。

  雨下着,院里湿漉漉的。她顶雨站在院子的当间,脚踩着地面,泞泥盖没脚骨拐①。她听见屯外野地里的一声声瘆人的狼嗥,又冷又怕,心里直哆嗦。她寻思着:“往哪儿去呀?”爹妈死了,早没有家了,妇女会是小糜子当令,她无处投奔。她爬上苞米楼子,伏在苞米堆子上,幽幽凄凄地哭一个整宿。

  ①脚踝。

  雨哗哗地落着,她的哭声没有人听见。

  天麻花亮,她从苞米楼子上跳下,光着脚丫子,跑出大门。跑不远遐,碰到白大嫂子在井台上打水。看见她两眼红肿,两脚光着,白大嫂子吃惊地问道:“刘桂兰,你怎么的呐?”

  刘桂兰光顾着哭,说不出话来。白大嫂子挑着水筲子,邀她往她家里去歇歇。回到家里,白大嫂子给她换掉湿衣裳,洗净泥巴脚,叫她上炕。她一面烧火做饭,一面跟她唠着嗑。刘桂兰把苦水都倒出来,说到伤心处,哭得没有头。白大嫂子说:“别哭了,往后就呆在我家。看谁敢来整你?”

  从那以后,刘桂兰躲在白家。白大嫂子叫她做些针线活,整天不出门,免得叫她婆家的人看见。过了一个月,小老杜家打听出来了,想要人,自己又不敢来要。他们知道,白大嫂子是不好招惹的。小老杜家告到妇女会。小糜子派人来劝白大嫂子,把人交出来。白大嫂子说:“你叫小糜子来,咱们评评理。”

  小糜子害怕白大嫂子把自己不能见人的事,也给啁①出来,不敢上门。小老杜家又告到张富英那儿。张富英放出一个话,说要派民兵来抓。白大嫂子听到这话,站在公路上,扬起她的黑老鸹的羽毛似的黑眉毛,大声吵嚷道:“刘桂兰是我收留了,谁敢来抓,叫他来,咱跟他豁上。你们山高皇帝远,干的好事,只当我姓白的不知道?”

  ①啁:音周,义如掏或翻。

  张富英气急眼了,真要来抓人。李桂荣估量白家是干属,怕把事情闹大了,区上县里派人来调查,惹火烧身,反倒不美。他劝张富英:“咱们不要管这些闲事,白家屋里的是个惹不起的母夜叉,你还不知道?”

  小老杜家又到杜善人跟前诉说。杜善人架着眼镜,正在看报纸。他是常常悄悄找些《东北日报》来看的,从那上面研究我们的政策,估量战争的形势。这会正看着人民解放军冬季攻势胜利的消息,蒋匪一师一师被咱们歼灭。小老杜家来求他帮忙抢回刘桂兰,杜善人叹一口气说:“唉,往后瞧瞧再说吧。”

  刘桂兰就仗着这位“母夜叉”护住,呆在白家。她的男人,那十岁小嘎,来哭过两次,要她回去。他的身子又瘦又小,又干瘪:说话嘟嘟哝哝,听不清楚。刘桂兰跟他站在一块堆,要看他,得低下头来。

  过门的时候,屯子里人都说不行。老孙头也说:“这媳妇过不长,终久要干啥。”刘桂兰身板壮实,胳膊溜圆,干活没有一个妇女撵上她,炕上的剪子,地下的镰刀,都是利落手。薅草拔苗,扬场推碾,顶上一个男子汉。这会看着这个十岁的小嘎,她的挂名男人,站在她的眼前掉眼泪,她的心软了。但是一想起她公公的胡子叭碴的臭嘴巴子,她觉着恶心,不想回去。她打发他走了。就这么的,她呆在白大嫂子家里。萧队长回来以后,白大嫂子带领她参加了贫雇农大会。现在,她们编入郭全海小组,上杜善人家老孙头也在郭全海小组。他赶一张二马爬犁①,跟在大伙的后面,准备把没收的谷物和家具拉到农会去。

  ①一种雪地的马拉的交通工具。没有车轮,用马拉着两根木头,像犁一样地在雪上顺着滑走,木头上搁着木板,板上坐人和放物,叫做爬犁。二马拉的,叫二马爬犁。

  杜家大门,关得溜严。老孙头喝住马匹,跑到门口,用马鞭子杆敲着门扇。里头一个女人的声音问:“谁呀?”  “走亲戚的来了,快开门吧。”老孙头笑笑,装个假嗓子回答,歪着脖子悄声对郭全海说道:“这是杜善人媳妇。”

  老孙头在杜善人家吃过劳金,知道他家有两条大狗。听见里头门闩响,他退下来,站在大伙的背后,他害怕狗。门开了,两只牙狗从一个中年女人的身后,叫着跳出来,一只奔向郭全海,一只绕到人们的背后,冲老孙头扑来,老孙头脸吓得煞白,一面甩鞭子,一面瞪着眼珠子,威胁地叫道:“你敢来,你敢来!”

  狗不睬他的威胁,还是扑过来。老孙头胆怯地往后退两步,狗逼近两步,老孙头大胆地朝前进两步,狗又退两步。正在进不得,跑不了,下不来台的时候,他情急智生,往地下一蹲,装出捡石头的模样,狗远远地跑到小猪倌跟前,去和他打交道去了。老孙头直起腰来,用手背擦擦沿脑盖子上的汗珠子,脸上还没有转红,嘴上嘀咕着:“我知道你是不敢来的。”

  狗冷丁地扑到小猪倌的腿上,咬了一口,棉裤扯个小窟窿,腿脚挂破一块皮,流出血来了。大伙直冒火,提着扎枪,木棒,捡些石头,撵着两只狗。狗汪汪地叫着,可院子乱跑,但跑不出去,大门后门,上下屋的门,都关上了,没有逃路。二十个人,围一个小圈,终于把两只牙狗堵在一个角落里,用麻绳套住了脖子。这时候,老孙头叫唤的声音最高。

  “打死它,别叫它跑了。”

  小猪倌也说:“打死地主狗,咱们儿童团查夜,再也不怕了。”

  大家一致同意把两只狗吊死。男子们七手八脚,把狗吊在马圈的吊马桩子上。拴在马圈子里的三匹马都吃惊了,不敢吃草料,仰着头,想挣脱笼头。狗的腿脚在空中乱踹,汪汪地号叫,声音越变越小,一会儿连小声音也没有了,舌头吐出来。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两人都低着头,先到上屋里去了。老孙头到马槽跟前,望着两只狗的鼓鼓的眼睛,问道:“还咬不咬?都不吱声了?你这黑家伙,‘康德’十二年腊月前叫你咬破脚脖子,三天三宿,下不来炕。如今呢?你要还能咬,算你有本事。”

  郭全海打完了狗,去上屋的灶坑,对了一个火。这时候,他嘴上叼着蓝玉嘴烟袋,站在房檐下,冲马圈叫唤:“谁剥,肉归谁,皮归农会。”
小鸡子都圈起来了,拍着翅膀。马嚼着草料。院子里再没有别的响动。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叫杜家的女人小孩呆在东屋里屋的炕上,不叫往外走。女人们盘着腿,坐在炕头上,瞪眼瞅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但当人们瞅着她们时,她们低下头,或是装出笑脸来。这时候,卖呆的人越来越多了,黑鸦鸦地满屋子的人。杜善人的小孙子看见人多,吓得哭了,杜善人的瘦得像猴儿似的女人抱起他来说:“别哭了,哭顶啥?哭了脑瓜子痛。”

  这时候,小猪倌在外屋叫道:“闪开,快闪开道,咱们财神爷来了。”

  大家回过头去看杜善人。他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旧青布棉袍,戴一顶猪肝色的破毡帽,上身鼓鼓囊囊的。猪倌吴家富揭开他的破棉袍,里头露出一件青绸子面的狐皮袄子来。他低着头,猪肝色的破毡帽压在他的浓黑眉毛上。小猪倌把手里的扎枪在杜善人的眼前晃一晃,催道:“快说,你把好玩艺都搁在哪儿?”

  杜善人抬起头来,他的脸庞还是那样胖,眼睛挤成两条缝。但是两边鬓角有些白头发,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咱家啥也没有了。”  这时候,老孙头挤到杜善人跟前,指着他鼻子说道:“你本县外县,本屯外屯,有千来垧好地,一年收的租子也能打个金菩萨。你家的金子一点也没露面,就说没有了?”

  “没有,确实没有了,我要是有,早拿出来了。我把东西拿出来,献给基本群众,这不光荣吗?我留下金子顶啥用?在这八路国家,民主的眼睛都瞅着我,留下啥也使不出来呀。”杜善人说着,哭丧着脸,一对细眼睛里噙着两颗亮闪闪的泪瓣。妇女都给打动了,她们眼睛落在杜善人的亮闪闪的泪瓣上和鬓角上的花白头发上。她们不想往下问,腿脚往外移动了。这时候,郭全海来了,看见杜善人装做可怜相,有一些人,特别是妇女,给他胡弄了,正在走散。他慌忙把他噙在嘴边的小蓝玉嘴烟袋取下,别在裤腰带子上,跳上炕沿,大声说道:“大地主的话,可别信了。他这会子装孙子,哭天抹泪,在早,他们整得咱们穷人眼泪流成河。我爹死那天,天刮暴烟雪,还没咽气,韩老六就叫抬出去。那时候杜善人也在,他从旁边插嘴:“快抬出去,搁屋里咽气,秽气都留在家里,家口好闹病。’他们就把我爹抬出去,活活冻死在大门外头。”

  刘桂兰起先瞅着郭全海,听到这儿,她眼睛里现出了泪花,忙用手背去擦干。白大嫂子瞪杜善人一眼,轻轻地骂道:“你们那会子蝎虎,这会子倒装孙子了。”老田头接过话来说:“老郭头给抬在门外,活活冻死的,那是不假。要不抬出去,还兴活着。咱们得替郭主任报仇。”

  郭全海又说:“倒不光是替我一家报仇,大地主跟谁都结了冤仇,他们转个磨磨,就想折磨你。”

  站在门边的老孙头也插嘴说道:“大地主是咱们大伙的仇人,‘康德’十二年,我在杜家吃劳金,上山拉套,成天成宿干,有一天下晚,回来刚睡觉,杜善人闯进来叫道:‘起来,起来,你看你这个睡,这个懒劲,还不快去饮马去,牲口干坏了。’”

  白大嫂子接口道:“我听老白说,”白大嫂子学着公家人,不叫掌柜的,管她男人叫老白,“这老杜家装个菩萨面,心眼跟韩老六家一般坏。老白去贷钱,杜善人说,‘没有,没有,别说五分利,八分利也不能借给你。’走到灶屋,他二儿媳像破鞋招野男人似地招呼道:‘白玉山,白玉山,给我搂搂柴火,我贷钱给你。’贷她的小份子钱,要六分利,不使不行,十冬腊月,老北风刮得呀,把心都冷透,棉衣也没有穿上身,不使地主钱,把人冻僵了。”

  这时候,男男女女都记起从前,想到往日,有的诉苦,有的咒骂,有的要动手打了。

  “大地主的罪恶,不用提了。”

  “大地主没有一个好玩艺。”

  “萧队长说,外屯地主藏东西,搁不着的地方,都搁了。”有人挤到杜善人跟前,把他的猪肝色的毡帽取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杜善人的秃头冒出汗珠子,人多势重,他害怕了。郭全海说道:“杜善人,不用怕,咱们不打你也不唔的①,不过你的好玩艺搁在哪儿,得痛快说出来。”

  ①唔的即怎么的或什么的。

  一个民兵说:“大地主都是贱皮子,非得往出打不解。”

  郭全海慌忙跳下地来,挤到杜善人跟前,用胳膊拦住民兵举起的巴掌,说道:“打是不能打,共产党的政策是不打人的。杜善人,你可是也要自动,快说!金子搁哪儿?”

  萧队长早就来了,站在门口,从人们的肩和肩的缝里,观察杜善人的大脸。他注意到进行的一切。他看到有一些人被杜善人的一滴泪水胡弄了,仗着郭全海的一席话,又提起了大伙的冤屈和仇恨。他也看到大伙上火了,要揍杜善人,郭全海掌握住了。他想这组不会出岔子,站了一会,放心地挤出屋子,上别的小组去察看去了。

  屋里,杜善人听郭全海说,不叫打他,只当是向着他了,连忙亲亲热热地叫声“郭主任”。

  老孙头说:“他不是主任,是咱们贫雇农团长。”

  杜善人随即改变称呼,但说的也还是那些老话:“郭团长,我的家当,箱箱柜柜,都在这儿,确实没有啥了。我要是有啥,都拿出来,这不光荣吗?”

  郭全海在靰鞡头上敲敲烟袋锅子,笑笑说:“一千来垧地,就没有啥了,你胡弄谁?”

  杜善人抬眼说道:“不是献过两回吗?”

  老孙头接口道:“你献过啥?头回拿出三副皮笼头,一个破马。不抠,你还不肯往外拿。二回张富英当今,他向着你,叫你拿出两床尿骚被,就挡了灾。你们家的金子元宝,都没露面。你有啥,咱们都摸底,你寻思民主眼睛干啥的?”

  郭全海慢慢地说:“你要不说呀,哼,咱们打是不打,抓你蹲笆篱子,还是能行的。”

  群众听到这句话,都托了底,都敢说话了。老孙头说:“把他绑起来,送笆篱子关几天再说。”

  民兵从自己的裤腰带上,解下捕绳,儿童团长小猪倌推着杜善人的肥胖的脊梁:“这老家伙真坏,你不说,快滚进笆篱子去吧。”

  这时候,南炕上杜家的女人和小嘎都哭起来,吵嚷和哭喊,闹成一片。杜善人脸上冒油汗,手联手,放在小腹边,冲南炕说:“你们别哭了,你们一哭,我心就慌。”

  小猪倌推着他走,一面说道:“快走,别罗嗦了,你欠咱们穷人八辈子血债。这会子装啥?”

  民兵说:“‘满洲国’大地主,杀人不见血,咱们干活流的汗,有几缸呐。那时候,你心不慌,这会子,嚷心慌了。”

  老孙头插嘴:“‘满洲国’,在你家里吃劳金,鸡叫为明,点灯为黑,地里回来,还得铡草、喂马,还得给你儿她挑水搂柴火,还得给你娘们端灰倒尿盆,累躺倒了,讨一口米汤,也捞不着,你们还骂:

  ‘他害病是他活该。’这会子你心慌,也是你活该。”小猪倌着急地说:“叫他快滚。”

  杜善人抬手擦擦眉毛上的汗,慌慌乱乱说:“你们别推我,我说,我说呀。”

  郭全海挥手叫大伙别动,民兵齐声说:“大伙消停点,听他说吧。”

  里里外外,人们都不吱声了,屋子里没有一丁点儿声响,光听见窗户外头,小家省子叽叽喳喳地叫着。杜善人喘一口气,眼睛往外瞅瞅,往南炕走,人们闪开道,他迈到南炕跟前,坐在炕沿上,缓过气来以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叫我说啥呢?真是啥也没有了。”

  这一下,群众心里的火苗再也压不住,男女纷纷往前拥,小猪倌推杜善人道:“起来,不准你坐。”

  大伙推着挤着,又把杜善人拥到门边。老孙头说:“我的拳头捏出水来了。”

  民兵晃一晃手里的钢枪,叫道:“大肚子没一宗好货,非得揍不解。”

  南炕上,杜善人娘们哇地又哭起来,她小孙子也哭。郭全海这回也冒火了,冲南炕说:“又没有揍他,你们哭啥?”

  老孙头说道:“哭也得把欠咱们的还清。”

  民兵说:“他这是胡弄人的,别中他的计。”
杜善人两手抬到胸前拱一拱:“屯邻们,不看鱼情看水情,不看金面看佛面。”他说着,眼睛望望朱红柜子上的那一尊铜佛。这佛像有二尺来高,金光闪闪,满脸堆笑,双手合十,瞅着人间。老孙头一经提醒,瞅瞅那笑脸,他上火了。他记起了伪满“康德”十二年,在杜家吃劳金,赶大车。一个骒马在马圈里下个马驹子。正是四九天,又刮暴烟雪,老北风呼呼地叫着,小马驹子还来不及抱进屋时,就冻死了。杜善人把老孙头叫进里屋,逼他跪在铜佛跟前说:“整死小牲口,得罪了佛爷,你说该怎么的吧?”  老孙头跪了一气道:“你说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你自己说!”

  “给佛爷买一炷香,叩一个头。”

  “那你跪着吧。”

  又跪了一气,快吃头响饭,杜善人又踱过来,背抄着手,低下头来问:“怎么样?”

  老孙头波罗盖都跪麻木了,说道:“说啥都依你。”

  “一言为定,你在这上打一个手印。”

  老孙头在杜善人递过来的一个薄本子上,使右手拇指按上一个手印,那上头写明,老孙头害死马驹,得罪神佛,为给佛爷披红,扣除三个月的劳金钱。

  老孙头记起这些事,气得抡起一根榆木棒子,往铜佛的脑盖上,狠狠地就是一下,旁的人学样,七手八脚,把这尊摆在朱红漆柜上的金光闪闪的铜佛,叮叮当当,揍得歪歪扁扁,不成菩萨样儿了。

  “大肚子的神神鬼鬼,尽是胡弄咱们老庄的。”老孙头作一个结论。

  大伙正在围攻铜佛的时候,郭全海招呼几个积极分子到外屋的角落里悄声地合计一会。回到屋里,他对大伙说:“消停点,别再打了。杜善人老也不坦白,咱们怎么办?”

  老孙头打完佛爷,得意地眯着左眼说:“大肚子的脑瓜子都是干榆木疙疸,干榆湿柳①,搁斧子也劈不开的,送走他算了。”

  ①干榆湿柳都难劈。

  民兵说:“先揍一顿,再带走。”

  郭全海在吵嚷中,走到灶坑边,点起小烟袋,回来就说:“揍是不能揍,咱们跟他算一算细账,小猪倌快去叫栽花先生来。”

  小猪倌提着小扎枪,使劲往外挤。才刚走到院子里,听见郭全海在里屋叫道:“叫他带算盘子来。”

  小猪倌去了不一会,带了戴眼镜的黑瘦的栽花先生来。郭全海说:“来,大伙闪开,先客让后客,咱们跟财神爷算算剥削账。”这时候,一个积极分子说:“杜善人,痛快说出来,金子搁在哪?要不回头算起来,欠咱们多少,要你还,一个不能少。” 

 “我没有呀,算也没有,不算也没有。”

  栽花先生把眼镜架在鼻梁上,把鼻盘子伸到杜善人跟前,手拨拉着算盘子,拨得哔哩啪啦响。郭全海说道:“撇开你收下的租子不说,光算你剥削咱们扛活的钱。本屯外屯里青外冒烟的①还在外,你一年起码雇三十个扛活的。一个扛活的能种五垧地。大伙说能不能种?”

  ①在地主家帮青,即作长工,回自己家吃饭的雇农,叫里青外冒烟。

  好多声音回答说:“能种。”

  老孙头添一句道:“有马能种上。”

  郭全海又说:“一个扛活的,连吃喝,带拿劳金钱,花你一垧地出息。马工花一垧地出息。”

  老孙头说:“要不了那么多。”

  “就多算点,大租花销,算一垧地出息,共是三地,你净赚二垧,黑大叔,你算算吧。”郭全海管栽花先生叫黑大叔,因为他脸和手脚都是漆黑的,这位黑大叔戴着眼镜子,一面用指头拨动算盘珠子,一面报告大伙说:“一垧地出五石粮,他一年从一个扛活的身上剥削十石粮食,年雇三十个劳金,三得三,他一年剥削咱们三百石粮食。”郭全海又说:“他在我们屯子当了三十年地主,每年雇三十个扛活的,有多无少。黑大叔,你算算,这些年来,他一总欠咱们多少?在早,咱们穷人向他贷钱,他要咱们五分利、六分利,咱们不向他要那么多,只要三分利。黑大叔,你都算算,连息带本,共是多少?”

  屋子里没有人吱声。栽花先生拨动着算盘珠子,这是老算盘,拨动起来,哔哔剥剥地响着。杜善人也是会归除的人,这一细算,他心才着慌。他的脸上灰一阵,白一阵,汗珠滴滴嗒嗒往下掉。栽花先生说:“三十年,不算利息,光血本,他欠穷人九千石粮食。”大伙听到这数字,一窝蜂似地吵嚷起来了。都冲着南炕和杜善人挤来。杜善人的老伴抱着小孙子说道:“别哭,小崽子,奶奶在这儿。”

  杜善人被人推挤着。呆在地当中,一声不吱。大伙吵嚷着说:“说呀,你成哑巴了?”

  “你瞅他,像捆秫秸似的。”

  “叫他还粮,不带利息,先还九千石,咱们正缺粮。”

  “欠账还钱,这是你们自己定的律条儿。”

  “在‘满洲国’,大财阀心眼多狠。扛一年活,到年跟前,回到家里,啥啥也没有,连炕席也没有一领,米还没有的淘。地主院套,可院子的猪肉香,鸡肉味,几把刀在菜墩上剁饺子馅子,剁得可街都听着。白面饺子白花花地漂满一大锅,都是吃的咱们穷人的呀。可是你去贷点黄米吧,管院子的腿子,连喯带撵地喝道:‘去,去,年跟前,黄米哪有往外匀的呀?’那时候,咱们光知道哭鼻子,怨自己的命苦,再没存想他们倒欠咱们的血账。”

  男女老少,你一言,我一语,把屋子里闹得热烘烘,也听不出来哪一句话是谁说出来的。郭全海扯大嗓门叫唤道:“大伙消停点,消停点。咱们挖地主财宝是要咱们的血汗财,是财宝还家。咱们穷人的劳动力造出了房子、粮食,外加金子、银子,都得要回来。”

  屋里屋外,四方八面,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合在一块,像雷轰似地答应着:“对,都得要回来。”

  郭全海用他的叫哑了的嗓门冲栽花先生说道:“你算一算,他的家当够不够还咱们的账?”

  “不用算,差老鼻子呐。”

  郭全海对大伙说道:“杜善人的家当不够还咱们,这房子也是咱们的呐。自己的房子,咱们能清查一下,别乱套,加小心,别摔坏镜子,这都是咱们自己的了,别忙动手,咱们先说怎么处理他?”有一个人说:“叫他去见韩老六。”

  郭全海连连晃脑袋:“那不行,他不是恶霸地主。”

  又有人说:“叫他净身出户,行不行?”

  “叫他先挪到下屋。”
民兵催着杜善人和他家眷搬到下屋去。旁的男女都动手清查。

  有的贴封条,有的落账,有的翻腾着东西。箱箱柜柜都给掀开。花纸天棚给扎枪头子捅几个窟窿,有人站在朱红漆柜上,头伸进天棚顶上,尘土都抖落下来。炕席炕毡,也都翻个过儿,尽是一些破破烂烂,扔半道也没人捡的东西,摔满一地和一炕。郭全海说:“叫杜善人过来,大伙再好好问他。白大嫂子你跟‘她’一起,到西屋去问娘们。”

  白大嫂子临走,冲郭全海低声逗笑说:“你说的‘她’是谁呀?”

  经这一问,郭全海满脸发烧,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没有答话,连忙挤进人堆里,找着小猪倌,跟他一块堆,拿着铁探子,到角角落落,屋里屋外,去搜查去了。白大嫂子拉拉刘桂兰的手,跟她逗乐了,笑说道:“来来,郭团长的‘她’,咱们快上西屋去。”说得刘桂兰也满脸通红。杜善人来到东屋,人们围住他,民兵说道:“快把金子拿出来。”

  老孙头说:“我在你家吃过劳金,你有没有,我们都知道。你不拿出来,就没有头。”

  杜善人说:“我箱箱柜柜,都叫你们翻腾了,还有啥呢?”

  老孙头挤到他跟前:“黄闪闪的玩艺,白花花的玩艺,快说,都搁在哪儿?”

  “哪有那些玩艺呀?你瞅这破烂,”杜善人用手指指破棉絮,破衣裳,说道:“这像是有金子的人家?家有黄金,外有戥子呀。”

  老孙头接过嘴来说:“你娘们平日戴的金镏子,你二儿媳过门戴的金钳子①,你小儿媳的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还有你老伴的金屁股簪儿、金牌子、金表、金砖,趁早献出来,要不价,咱们没有头。”说得这样清楚,杜善人低下头来,但一转念,又抬眼说道:

  ①金耳环。

  “都踢蹬光了,‘康德’十年起,‘满洲国’花销一年一年沉,咱家败下来了,一年到头,除开家口的吃粮,家里就像大水漫过的二荒地①似的。”

  ①种过的地又荒了,叫二荒地。

  民兵冒火了,说道:“听他胡扯,大地主都是花舌子,带他走得了。”

  大伙也都愤慨起来,挤着推着,杜善人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说:“你听我说呀。”

  老孙头瞪他一眼说:“听你说,这一帮人又不是你孙子,老孙头我今年五十一,过年五十二,还听你说呢。”

  说得大伙都笑着。西屋,白大嫂子跟刘桂兰领着妇女追问杜家的娘们,也没问出啥。

  这时候,郭全海走进东屋,招呼杜善人:“你来,跟我来吧。”

  郭全海带着杜善人,里屋外屋到处转。小组的人和卖呆的人跟在后边。郭全海支使杜善人干这干那,叫他把箱子搬到院子里去,又叫搬灯匣子,还叫他挪动这个,挪动那个,杜善人搬得满头油汗,胖脸涨得通红的。郭全海手里拿着铁探子笑道:“你欠咱们粮,不把财宝往外拿,叫你还工。早先咱们尽叫你支使,如今你也尝尝这个味儿吧。”

  郭全海嘴里这样说,眼睛瞅着杜善人的手脚和脸庞、动作和神情。不叫他舍财,光要他搬搬箱柜,杜善人心里乐了,累得一头汗,也使劲干。可是,叫他上外屋去挪泔水缸时,他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说道:“埋汰呀,臭乎乎的玩艺,挪它干啥?”

  郭全海催他:“快,叫你干啥,你得干啥。”

  杜善人搂搂胳膊,装模作样,却不使劲,缸推不动,郭全海知道有蹊跷。他和两个民兵把泔水缸抬开,露出缸底泔水烧湿的一块颜色较新的泥土,郭全海用靰鞡头拨拨那土。土冻结了,拨拉不动。杜善人苦笑着说:“别费劲呀,这地方还能有啥?”

  郭全海回过头来瞅瞅他的脸。那胖大脸庞正由红转白。郭全海笑笑问道:“真没啥了?”

  杜善人笑着,觉得这关要过了,说道:“我要有啥,不献出来,天打五雷轰。”

  这时候,民兵使根木棒子往泔水缸里搅动一下,浑臭的水里,渣子饭屑翻腾着。木棒碰到了什么,叮当响一下。他挽起袖子,往缸里去捞,捞出一个铜洗脸盆来。大伙把缸往外抬,泔水泼在院子里,再没倒出啥。杜善人乐懵了头,满脸春风地笑道:“你们不信,咱们家里真像大水漫过的二荒地似的。这铜盆咱也不要了,献给农会。”

  郭全海站在一边,两撇眉毛打着结。他转来转去,又走到灶屋里放泔水缸的那块地方,用铁探子使劲戳着,土冻硬了,戳不下去。他到下屋找来一把铁锹,使劲刨开缸底那块土。刨一尺深,铁锹碰到了一块洋铁片子,发出清脆的叮当的声响,老孙头是人堆里头一个挤过来的人。他大声嚷道:“找到金子了。”

  人们都挤拥过来。看管杜家的人们也扔下他们,跑过来了。人们左三层,右三层,围住郭全海,瞧着他挥动铁锹,土疙疸和冰渣子蹦跳起来,打着人们的脸庞和手背,也都不觉痛。

  刨开三尺见方、一尺多深的一个坑,民兵跳下去,揭开洋铁片子,底下是木头板子,再把木板子揭开,露出一个黑鸦鸦的大窟窿,凉飕飕的一股风从里往外刮。小猪倌点着一根明子,伸到窟窿边,叫风刮灭了。他添一把明子点着,这才照着里头满满堂堂的,尽是箱子和麻袋。老孙头跳了下去,在下面叫道:“箱子老鼻子呐,再来一个人。”声音嗡嗡地响着,像在水缸里似的。一个民兵跳下去,两个人起出木箱和麻袋三十来件。在地面上,打开来看,一丈一丈的绸子,一包一包的缎子,还有哔叽、大绒、哈达呢、猔子皮、狐狸皮、水獭帽,都成箱成袋。

  另外还有一千来尺的士林布。老孙头和那民兵小伙子,沾一身土,爬出窟窿。老孙头拿块麻布片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尽好玩艺。”他扭转头去,看见杜善人,就问:“你这是大水漫过的二荒地呀?”

  杜善人一声不吱。他走到东屋,坐在南炕沿,两手蒙着脸。他的老伴拄根木棒,跌跌撞撞地走到外屋,一面哭鼻子,一面叫唤道:“这算啥?也得给人留下一点呀。”

  老孙头说:“拿出九千石粮来,咱们啥啥也不动你的。”

  郭全海忙说:“老孙头,别泡蘑菇了,快套爬犁,一张不够使,吆喝两家中农,套两张。”

  别的小组也起出了包拢。从晌午大歪到掌灯时候,横贯屯子的漫着冰雪的公路上,来来往往,尽是两马和三马爬犁,拉着箱箱柜柜、包拢麻袋、酱缸水缸、苞米谷子。还有大块的猪肉,那是从地主的窗户下、井台边、马圈后的冰块雪堆里挖出来的。地主家家都把肥猪和壳囊杀了,退了毛,切成大块,埋在雪堆里,准备过年包一两个月的冻饺子。
老孙头的爬犁拉着木箱子跟麻布袋,上头横放着那只吊死的黑牙狗。东西堆得多,人不能坐上。他在爬犁的近边,大步流星地走着,响着鞭子,“喔喔,驾驾”地吆喝着牲口。半道,有人问包拢是哪家起出来的?他笑眯左眼回答道:“从大水漫过的二荒地里起出来的。”

  人家不懂,他也不解释,又添上说:“大地主心眼坏透了,花招可老了。要不叫郭团长跟咱老孙头使个巧计,大伙都白搭工夫,啥也起不出。如今眼瞅革命成功了,得给大伙干个样看看,粗粉细粉得给人露两手才行。喔喔,驾驾。”他甩动鞭子,赶着牲口。

  在杜善人家发现地窖的新闻,传遍了全屯。其他各组跟着学样,都背着铁锹铁铲,到屋里院外,把地土翻起。下晚,老初那一组在唐抓子家的后园的雪堆下,也挖出个地窖,起出二十多个箱笼。各组妇女,起先都没有劲头,大伙瞅着地主的穷相,只当真的没啥了。待到起出这两个地窖,她们又窝火又乐,都动起手来,从天黑起,扒开火墙,爬上天棚,脸庞和鼻尖,尽是黑灰。院子里的寒风呜呜地刮着。她们手执松明,跑到外头,钻进猪圈和马圈,用铲子掀着猪粪和马粪,也不嫌埋汰。小鸡叫三遍,她们回去睡,老也睡不着,困劲都跑了。全屯的大地主的院套里,松明灯火的光亮,连夜通宵闪耀着。

  发动大搜检的第二天,日头冒花时,老万告诉郭全海,说是萧队长接到七甲工作队的来信,他们从地主娘们的脚上,起出一副金镏子。刁娘们把金镏子套在小脚趾头上。老万临了说:“政委要我告诉你,搜搜妇道们身上。”老万管萧队长叫政委。

  郭全海笑着招呼白大嫂子道:“你过来,有个好差使。”

  白大嫂子笑着招呼刘桂兰,叫她也过去,可是她不来,白大嫂子拉着她的手说道:“来,害什么臊呀?”

  老万站一边瞅着,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问道:“她是咋的?”

  郭全海移开噙在嘴里的烟袋说:“没啥,白大嫂子逗乐子。”

  老万没有往下问,就挤出去通知别的小组去了。屋里郭全海说道:“有一件事,咱们是不能干的,得你们动手。”说着,就把萧队长的通知告诉了她们。白大嫂子冲大伙叫道:“老爷们都上外屋去,光妇女留着。”

  刘桂兰早挤到外屋,把杜善人家的妇女都带进来,杜善人的小孙子也跟进来了。男人和小嘎都到外屋里去了,炕上地下,光留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外加一些卖呆的娘们。白大嫂子说:“自己说吧,金子搁在哪?”

  杜善人的女人坐在炕沿上说道:“哪有金子呢?家有黄金,外有戥子,像我们这庄稼院的人,哪里来的金子呀?”

  刘桂兰接口说道:“你没有金砖金条,也有金镏子。”

  “哪有那玩艺?”

  白大嫂子扭过头去,瞅着杜家那位瘦成麻秆似的低着头的二儿媳,含笑说道:“你说吧,你婆婆的金子搁在哪?她的金子都是留给他小儿子的,你也捞不着,干脆说出来,免得沾包。”瘦麻秆子连连摇头说。

  “她没有呀,叫我说啥呢?咱们家有钱都置了地,底根儿没有过金子。”

  白大嫂子又回转头来,冲着杜善人的小儿媳,叫她说出她婆婆的金子来。这个妇女,才十九岁,胖得溜圆,长一副白瓜瓢脸庞。这时候,她笑着说道:“她金子搁在哪儿,咱哪能知道?”

  她婆婆瞪她一眼,瘦麻秆子也冲她做出威胁的气色,白瓜瓢脸慌忙改口道:“她没有金子,咱们家底根儿没有过金子。每年余富的钱,都置了地。”

  这和她妯娌说的一样,只是句子倒了一下。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和别的妇女都笑起来,外屋老孙头问道:“笑啥呀?抠出啥来了?”  白大嫂子笑着说:“可不能告诉你。”完了又对杜老婆子说:“要是不说,咱们动手了。刘桂兰,叫她们把鞋子脱下,上炕。”

  杜家娘们都脱下棉鞋,爬上南炕。小孙子一个人剩在地下,哭叫起来,杜老婆子说:“上来,别哭,哭了脑瓜痛。”

  鞋子和脚上都搜遍了,不见金子的影子。白大嫂子跟刘桂兰到一个角落里合计一小会。刘桂兰过来,冲着瘦麻秆子说:“把衣裳脱下。”

  瘦麻秆子装做没听准似的,问道:“你说啥呀?”

  “衣裳,快脱下。”

  瘦麻秆子笑笑,却不脱衣,说道:“你看你,还没上头,还是姑娘家,叫人脱衣裳,你能抹得开?”

  “别罗嗦了,刁娘们,快脱罢。”

  白大嫂子也说:“自家不脱,咱们动手了。”说着,白大嫂子当真带领几个妇女上炕来解瘦麻秆子的衣裳。她慌得瘦脸煞煞白,用双手护住裤腰带,一面叫道:“别解我的裤子呀,我身上来了。”

  外屋,小猪倌仰脸问老孙头说:“啥叫身上来了呀?”

  “一月一趟。”老孙头说了这一句,不再往下说。

  小猪倌笑着问道:“一月一趟啥?一月赶一趟车进城?”

  车老板子骂起来:“扯你鸡巴蛋,滚开!”

  里屋,刘桂兰脚跟跺得地板响,催那女人说:“快脱罢,别罗嗦了。”

  这时候,杜善人女人光脚丫子跳下地,扑通跪在地板上,冲着刘桂兰磕头:“姑娘,积德饶了她,她身上来了,叫她脱衣裳,冲犯了佛爷,家口闹病呀。”

  白大嫂子说:“上炕不脱鞋,必是袜子破。不脱衣裳,就有毛病。”说着,她和刘桂兰二人亲自动手,抄她下身。裤腰带扎得绷紧,解不开来。瘦麻秆子哭着,老婆子叫着:“没有啥呀,姑娘,嫂子,别叫冲犯神明呀。”

  刘桂兰说:“八路军不信这一套,啥神神鬼鬼,都是没有的。”她们解开了那女人的下衣,解开那并没有来啥的,没有一点血污的骑马带子①,豆油灯光里,两个黄灿灿的玩艺叮咚掉到地板上。刘桂兰欢天喜地,撇开那女人,也不管她穿好了衣裳没有,手拿着镏子叫道:“大伙瞧瞧,这是啥呀?”

  ①月经带。
女人躲到漆黑的角落里,穿好裤子。门开了,人们拥进来,围住刘桂兰,老孙头问:“打哪儿起出来的?”

  刘桂兰没有回答,白大嫂子笑着说:“你问那干啥?反正是抠出了金子就得了。”

  老孙头抢过镏子来,伸得很远,笑眯左眼说:“这不像金子,是黄铜吧。金子是甜的,黄铜是苦的,让我搁舌子尝尝。”说完,他把金子搁到嘴边去。刘桂兰一面叫唤道:“哎呀,快别搁嘴上。”一面从人堆里扑了过去,从老孙头的手里夺下金镏子,“把人吓坏了。埋汰呀,你都不知道?”老孙头给弄迷糊了:“金子有啥埋汰呢?”

  白大嫂子连忙接口说:“金子搁在大肚子家里,就是埋汰。”

  听到从杜家女人身上起出了金子,全屯男女黑天白日地搜找。有些地主把金镯子扔在灶坑里;有的坏蛋把金镏子套在秫秸障子的秫秸秆子上;有的老财把金钳子胶在窗户玻璃上的白霜里;有的娘们把金镏子缝在裤裆里,嵌在鞋底中,套在脚趾上。这一切都白费心机,都瞒不了群众这尊千眼佛的眼。金子越起越多了。五天以内,光元茂屯一个屯子,起出了三斤多金子。金镯子和金镏子都用线串好,一嘟噜一嘟噜地放在农会一个躺箱里,用锁锁住。

  两马爬犁还不停不歇拉来粮食、豆饼、布匹、衣裳和农具。宽敞的韩家大院堆得满满堂堂的。东下屋做了衣库,堆着成千件衣裳、成万尺布匹。西下屋做了粮仓,装不完的粮食,堆在院心用茓子围三个大囤,囤尖跟房檐一般高,金光闪闪的小米和苞米上面,蒙一层白花花的干雪。有些地主,地窖里起出的粮食,因为窖起来的年代久,都沤成了石头似的大大小小的疙疸。

  萧队长在农会里屋,接待着刚从哈尔滨来的《东北日报》记者。他陪他看了起出的浮物。替郭全海他们照了一个像。回到里屋,两个人唠着,萧队长告诉记者:“起出来的金子,老百姓要卖了买马,打下生产的底子。咱们同意这个意见,土地改革的目的就是发展生产嘛。”第二天,《东北日报》的记者走了以后,萧队长也决定离开元茂屯。这屯子的群众这回是在广泛的基础上发动起来了。郭全海变得更老练,不会出什么岔子。萧祥想带着老万,往三甲去。那是一个靠山的夹生屯子。郭全海和其他一些积极分子,伴送出南门,临别时,萧队长叮咛郭全海:“你还是得搬进农会,多加小心,提防坏根烧果实。”说完,他坐上爬犁,在风雪里,一点钟奔跑二十里,驰往三甲。

  依照萧队长的话,郭全海搬回了农会,住在萧队长住过的,原先他也住过的东屋的里屋。

  元茂屯的男男女女,黑价白日地忙着,七八宿不睡,也不觉累。第八天下晚,原是在老初那组的老田头跑到农会里来告诉郭全海:“旧中华民国,杜善人在苇子河山里当过把头,挣不少元宝。”

  郭全海说:“我也知道他能有。要他自己说,可真不容易。”

  老田头说:“找他大小子问问。他是杜善人头一房媳妇生的,后娘嫌唬他,起小折磨他。到长大了,他对外人说:‘咱死也不死有家里。’如今他在东门里,另立灶火门,你找他唠唠,兴许能露出点头。”

  郭全海听了这话,又打听杜家大小子好喝烧酒。他上合作社,从酒篓里舀两棒子酒,又买一斤豆腐,自己动手炒一个豆腐,还炒一碟豆子,完了把那家伙叫来,请他喝酒。在农会的里屋,两个人边喝边唠。郭全海喝得很少,噙着烟袋,盘腿坐在炕桌边,瞅他喝完一樽,又倒一樽。喝得多,话也多了。两棒子酒完了,郭全海又去舀一棒子来。这事叫儿童团听到,告诉妇女会的刘桂兰和白大嫂子。白大嫂子说:“由他去,咱们犯不着去管他们爷们的闲事。”刘桂兰却说:“这可了不得!萧队长才走不几天,他又腐化了,走,咱们找他说理去。”

  刘桂兰从杜家大院跑到农会来,后尾跟着十来多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姑娘,此外还有小猪倌带领的七八个放猪放马的小嘎,他们呼拉呼拉地拥进农会的里屋。刘桂兰领头,跑到炕沿边。杜大小子吓一跳。他有些醉意,人们跑进了院子,也没听见,人们冷丁拥进屋,儿童团手里都执着扎枪,只当是来抓他的来了。他心里哆嗦,端在手里的一樽白干,都洒在炕桌上和炕席上。刘桂兰脸颊飞红地说道:“郭团长,咱们请你上那屋去,有话问问你。”

  郭全海看见他们的样子和气色,早猜着九分。他笑一笑,跳下地来,跟着他们到西屋,刘桂兰气得胸脯一起一落,站在郭全海跟前,仰起脸来,噘着嘴巴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小猪倌站在她身后,脸上也不大好看。还是刘桂兰首先开口:“郭团长,你们这算啥?大伙起早贪黑,抱着辛苦斗封建,你好不自在,跟大地主的浑小子喝酒。你学张富英的样,半道妥协呐?”

  郭全海笑着,小声地跟刘桂兰唠了一会。她这才明白,气也消了,点一点头,跟小猪倌合计一下,就说:“走,咱们别管爷们的闲事,反正他自己要负责任。”说完就带领儿童和妇女走了。

  杜大小子的脸吓得煞白,躲在里屋,不敢出来。郭全海回来,还是陪着他喝酒,也不知道他又喝子几樽。那小子喝得多了,就哭鼻子,这是他的老毛病。他捏着酒樽哭诉他的后娘压迫他,支使他干这干那,叫他喝稀的,穿破的。他说:“‘满洲国’垮台的那年冬天,我没鞋子穿,外头下大雪,她叫我出去喂猪,小脚趾头也叫冻掉了。我那小兄弟舒舒坦坦躺在炕头上,还没醒来,我进屋去切豆饼喂马,老母猪出来骂我:‘你安的啥心?他刚睡着,非把他吵醒,消停点不行?’我媳妇死了,他们不给我续弦。我早料着,那份家当没有我的份。使劲斗吧,把他们斗得溜干二净,我也不心痛。”这时候,郭全海插嘴问道:“你后娘有小份子钱吗?”

  “那还能少?咱们家的干货都是她的小份子钱。”

  郭全海又故意问道:“她这份钱,日后打算给谁呀?”

  “还不是给我兄弟。”

  郭全海噙着烟袋,从容地又追问一句:“你真没有份吗?”

  “咱还能有份?”

  郭全海凑近他身边,小声问他道:“你可知道你们家的金银搁哪儿?”

  “你说啥呀?”杜大小子端着的酒樽里的酒直往外淌。郭全海说:“金子银子搁哪儿?”

  “金子可不知道。”

  郭全海紧接着问道:“银子呢?”

  “听老母猪说过:‘去到地里山丁子树下去瞅瞅,别叫野猪啥的给扒开来了。’”

  “哪儿的山丁子树?”

  “那可不知道。”

  看他喝完第三棒子酒,郭全海打发他走了。他吆喝小组上的人,到农会开了一个小组会。小组派定郭全海和老孙头,去问杜善人。又派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去问杜家的女人。杜善人还是那些话:“你们看我还有啥呢?再也没有了,啥都拿出来了。”问得急眼的时候,杜善人明誓:“我要再有啥不往外拿,天打五雷轰。”

  老孙头笑着说道:“不说也不行呀。人家早替你说了。你大小子上郭团长那儿坦白了。”

  低着头的杜善人听到这儿,冷丁吃一惊,抬头纹①上,漫着汗珠子。过一会儿,他又平静了。郭全海跟老孙头说一阵小话,老孙头就说:“山丁子树下埋的啥?只当咱们不知道?”

  ①额上皱纹。
杜善人睁着细长的眼睛。但还是反问一句:“你说啥?”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我说山丁子树下,你埋的啥?”

  杜善人瞅一瞅老孙头,完了又瞅一瞅郭全海,看他们到底知道不知道。郭全海笑笑说道:“带我们去起,还能明明你的心。要不趁早说,咱们起出来,你过就大了。好吧,老孙头,他要是不说,咱们也不必勉强,你带他走,叫他大小子来吧。”

  杜善人走到门边,又回转头来问道:“他瞎编些啥?”

  老孙头反问:“谁?”

  杜善人说:“我那傻儿巴咭的小子。”

  老孙头眯着左眼说:“他说呀……咳……”才说这一句,看到郭全海冲他使眼色,连忙改口,影影绰绰地说道:“他么?可也没说啥。只说:在山丁子树……”

  老孙头话没说完,郭全海故意让杜善人觉察似地对老孙头使了一个眼色,并且连忙插嘴说:“啥也没说。”

  老孙头会意,也笑眯左眼说道:“嗯哪,真没说,你放宽心。”

  这么一来,杜善人倒不宽心了。郭全海的眼色,车老板子的影影绰绰,吞吞吐吐的言语,山丁子树,叫他懵头了。他迟疑一会,走到门边,又停顿了。脚往门边迈两步。又说:“好,咱们去吧。今儿咱累不行了。明儿去。”

  郭全海怕他再变卦,连忙说道:“要去今儿去。”

  杜善人退了回来,坐在炕沿,脑瓜耷拉着,慢慢儿说道:“实在累不行,走不动了,明儿去吧。”

  老孙头接嘴:“走不动好办。咱去套爬犁。”

  老孙头去不一小会,赶着一张三马爬犁进院子。坐在爬犁上,他冲上屋窗户叫唤道:“财神爷,请上爬犁。”

  杜善人走了出来,勉强地坐上爬犁。郭全海和民兵拿着铁锹和铁铲,听杜善人指点,往南门奔去。天刮暴烟雪,干雪籽籽打着人的脸和手。风刮得鼻子酸痛。出了南门,是一抹平川。雪越下越紧,铺天盖地,一片茫茫。车道、道沟和庄稼地里,都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被,分不清楚哪是道路,哪是沟洼。马跑得快,腿脚陷进积雪填满的沟里,爬犁往左右倾斜,上面的人,都跌撞下来,但也不要紧,爬犁腿短,裱板离地面不高,雪又松软,摔不坏人。跌下的人,翻身起来,纵身坐上,又往前进了。

  离屯五里,他们赶到地头一个杂树丛子边,杜善人跳下爬犁,四处搜找,找到一棵剥了一溜皮的小山丁子树,灰心丧气指一指道:“这儿,往下挖吧。”

  他说完,就退回几步,坐在爬犁裱板上,两手捧着耷拉着的脑瓜,一声不吱。

  民兵用铁铲刨开冻雪。郭全海使着铁锹,刨着冻得像石头似的地土。铁锹碰在冻土上,发出叮当的清脆的响声。郭全海的胳膊软了,民兵接过铁锹来,使劲往下刨。雪下着,下白了人们的帽子和肩膀。从黑土里,挖出一个灰白的疙疸。老孙头叫道:“元宝出世了。”  接着,又挖出四个。人们抢着看。年轻一辈人,都没看见过元宝。这是一个古代酒樽似的铁灰疙疸。两边有两个耳丫子。里外都粗糙,布满了小坑。人们谈论着:“这家伙,扔半道也没人要呀。”

  “这不是跟老铅一样?”

  老孙头拿着一个,内行地用手指弹弹它的耳丫子说:“你听听,老铅还能发这个声音?这是五十二两的。早先,在清朝,这玩艺咱见得多了,可尽是人家财阀的。”

  农会西屋,窗户门关得溜严。地上拢起一堆火,灌一屋子烟。人们咳嗽着,眼睛叫烟呛出了泪瓣。正在举行贫雇农大会,老孙头舞舞爪爪地唠着挖元宝的事。小猪倌跑进屋里来,到郭全海跟前小声地说了一句话。郭全海说:“你再去听听。”

  小猪倌走了以后,他又打发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出去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大嫂子和刘桂兰来到杜善人家里的东屋的外屋,那里早有好些人卖呆,杜家两个儿媳正在吵嚷着。白大嫂子和刘桂兰站在小猪倌身后,只见瘦成麻秆似的二儿媳盘腿坐在南炕上,嘴上叼个大烟袋,脸涨得通红,也不避生人,移开烟袋吐口唾沫说:“嘴里不干不净,倒是骂谁呀?”

  胖乎乎的小儿媳,敞开青布袍子的衣襟,露出一个大咂咂,塞在哭着的孩子的嘴里。这时候,她把话接过来说:“咋?我骂孩子碍着你事了?”

  瘦麻秆在炕沿敲落着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烟,一面说道:“指鸡骂狗就不行。”

  胖疙疸跳起来,把她噙着奶头的孩子又吓得哭了,她也不管,吵叫道:“就是骂你,又怎么的?操她妈的,你成皇上了?骑马带子都露出来给千人瞅,万人看,也不害臊,也不识羞的。”原来胖疙疸使小份子钱,置了一个金镏子,寄放在瘦麻秆那儿,就是从她身上抄出来的那副金镏子中间的一个。这几天来,胖疙疸老怪瘦麻秆不加小心,给露出来,怀恨在心,找碴儿吵闹。瘦麻秆心里也气得像火似地烧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各不放松,两不相让。瘦麻秆说:“你操谁的妈?”在炕沿敲着烟锅。

  胖疙疸不顾孩子的哭唤,骂道:“我操你的妈。”

  瘦的走近来,烟袋杆子支在地面上,数落着:“你凭什么操我妈?你搅家不良,成天在家,不骂天,就怨地。头年我在月子里,你两口子干仗,吓得我经血不止。”胖的迈进一步,走近她妯娌跟前,左胳膊夹着哭喊的孩子,右手指指对方的鼻子,问道:“倒是谁搅家不良?气得老爷子都给你磕头。男人一天当玩艺似地哄着你,守娘娘庙似地守着你。”

  “老爷子磕头为的你,为的你把我吓病了。我坐月子,你吵吵嚷嚷。”

  “我吵吵嚷嚷,也没吵到你里屋。你病是自己作下的,黑更半夜,是谁叫唤的?月子里作下病,怪人家。”

  瘦麻秆脸蛋红了,还是接过话来道:“怪你就怪你,你们干仗,吓得我经血不止,还叫我五天头就下地做饭。”

  胖的对这不回答,又回到老问题上来:“是谁逼的老爷子给她磕头呀?”

  瘦的还是那样的回答:“老爷子磕头为的你。”

  胖的说:“为的你。”

  瘦的气急眼了,就说:“为的你,为的头年腊月前,你不叫扒外屋的炕!”胖的也气了,忘了旁边有卖呆的人,说道:“扒了没有?扒了没有?”

  白大嫂子听到这儿,觉得里面好像有文章,对刘桂兰使一个眼色,两个人挤了出来,迈出院子,一面走着,一面猜测。白大嫂子说:“咱们去告诉郭团长,多邀几个人合计合计,人多出韩信。”

  两人奔农会去了。这里还在吵嚷着。卖呆的人也有光看着的,也有劝解的,也有议论的。议论和劝解的人们说:“这妯娌俩,可真是针尖对麦芒了。”

  “有一个让着点,也吵不起来。”

  “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俩娘们真蝎虎。”

  “别吵吵呀。”

  “有事上农会妇女会去谈嘛。”

  “地主娘们还进妇女会?”

  两妯娌还是吵嚷着,从晌午吵到天黑。而在这时候,贫雇农团在开小组会。听了白大嫂子的报告以后,郭全海的眉毛打着结,嘴上叼着小蓝玉嘴烟袋,他寻思半晌,才说:“腊月里扒炕,哪有这事呀?”

  刘桂兰插嘴道:“他小儿媳说:‘扒了没有?扒了没有?’看样子,好像是扒了。”

  郭全海又问:“腊月里干啥扒炕呢?”

  白大嫂子说:“怪就怪在这。”

  人们唠着,郭全海寻思一阵说:“我寻思那个炕里有着啥玩艺,咱们去瞧瞧。”

  老孙头说:“早瞧过了。”

  郭全海又问:“扒开来看过没有?”

  老孙头说:“那倒没有。”

  “走,我们去扒去。先叫他们一家搬到西下屋去住。”郭全海带领人们,拿着铁锹、铲子和铁探子,往杜家走去。到得那里,干仗的人收场了,卖呆的人回家了。妯娌俩一个在里屋,一个在外屋,一个躺下了,一个正在摆动摇车子①。郭全海要胖疙疸带着孩子,搬着东西到西下屋去住。他跳上她住过的南炕,使着铁探子,仔仔细细敲着每一块青砖。敲到炕琴旁边的一块,发出的声音有点不一样。他扔下铁探子,拿起铁铲,掀开那块砖,露出一个小洋铁盒子。这时候,大伙都跳上炕来,围着郭全海,铁盒子打开,里头装的是一副金钳子,一个金牌子,一个金屁股簪子。盒里放着一个油纸包,打开来看,有一卷伪满的地照,还有两张纸密密麻麻写着字。

  ①吊在炕前一根悬空的横木上的木制的小孩的摇篮。

  郭全海叫小猪倌去请栽花先生来。这位黑长条子又带着算盘来了,他又以为要算细账。才迈进门,郭全海招呼他道:“黑大叔,快上炕来看看这单子,看上头尽写些啥?”栽花先生把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拿起郭全海给他的一张焦黄的纸,念道:

  民国三十五年夏历八月初八。红胡子萧祥带队逼咱交出祖产五十垧。分予李常有、初福林(老初)、田万顺、张景祥、孙永福(赶大车的),……

  念到这儿,大伙都像堵在上流的水,冲开了闸口似的,哗哗地叫嚷起来,叫得最响的是老孙头:“这是翻把账。操他妈的,把我的名也写上了,好大的胆子。”

  郭全海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不出话来。老田头说:“他还管咱们穷人的救命恩人叫红胡子呢。”

  老孙头说:“这是汉奸话。‘康德’二年,杜善人当自卫团长,跟日本子上山去撵抗日队,他管那叫红胡子,头年萧队长来,我一打听,才知道那是打日本子最带劲的赵尚志。”

  这时候,老初也来了,老孙头忙告诉他:“你的名也写上这翻把账了。”

  老初的大嗓门子叫道:“咱们去抓起他来,揍死他也不当啥。”

  郭全海忙问:“这家伙上哪儿去了?”

  “他装蒜,上山拉柴火去了。”

  这时候,郭全海心里平静一些,脸不红了,从从容容地说:“咱们不抓他,可也不能由他自由自在往外跑。宽大也不能这样。他心还没死。”

  老孙头接过话来:“对,在早,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坏蛋们犯了国法,也划地为牢。”

  所有的人都应和老孙头的话:“对,对,咱们也得叫大地主都划地为牢。”

  说完这话,有人急着往外走,郭全海叫道:“别忙走,这儿还有一张条子,黑大叔,瞅这上头写的啥?”栽花先生念道:“元茂屯农会干部(共产党官儿)赵玉林、郭全海、李常有、白玉山、张景祥……”栽花先生往下念。元茂屯的小组长的名,都记在上头。底下是分他东西的人的名字。谁分劈他一石元豆①,一斗高粱,一棒子豆油,一个笊篱,他都记上了。谁家分了他的什么马,是骒马,还是儿马;什么毛色,几岁口,也都明明白白写上了。老娘们听到这儿,都叹口气,三三五五地议论道:

  ①大豆。

  “看看地主这个心!”

  “他平日笑不离脸,可真是笑里藏刀。”

  “他心眼像个马蜂窝,转个磨磨,就想糟践人。”

  “他记下这账,要等‘中央军’来拉咱们脖子。”

  “‘中央军’撵得远远的了,长春也围困住了,他还能来?”栽花先生念完名单,老孙头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问:“干部里头,有咱的名没有?”

  “没有。你分他一腿马,倒是记上了,一个黄骟马的一条腿,对不对呀?”

  老孙头挺直腰眼说:“对,咱不赖账。干部里头,咋没我名?萧队长是咱用胶皮轱辘车接来的,他一来,咱就干了。”

  栽花先生摘下眼镜子,笑着说道:“对,他拉下你了,给你添上。”

  郭全海把张景瑞拉到一边,叫他带着杜善人的旧地照和翻把账,套爬犁送给三甲萧队长,并且问往后咋办。张景瑞去不一会,带着萧队长的回信回来了。信上写着,开贫雇中农大会,宣布翻把账,看大伙说啥。不许打人,也不必绑人。干部要掌握这点。他们埋起翻把账,不定还插了枪,得追他的枪。

  贫雇中农的大会开到夜深。大伙的愤怒又像头年斗争韩老六那样。老初提议:把杜家撵出大院,叫他住在一个马架里,尝尝穷滋味。“看他再翻把不翻?”

  张景瑞叫道:“旁的地主也得撵大院。”

  郭全海站起来,问大伙道:“赞不赞成?”

  都鼓起掌来,有人往外挤,就要去撵地主大院。郭全海说道:“别忙走。地主造翻把账,不定还插了枪,杜善人当过山林里把头,跟苇子河胡子有过来往,还当过自卫团团长,打过抗日联军,你们想,他插枪没有?”

  好几个声音回答:“一定有枪。”

  “那还能少?”

  “要不价,他家修四座炮楼子干啥?”

  郭全海又问:“大伙说,他有枪不往外拿,怎么办呐?”

  声音像雷轰似地接二连三地爆发:“揍他。”

  “悠①他。”

  ①吊。
“挖掉他两个细长眼睛,叫他留下枪也瞄不准。”

  郭全海笑着摇摇头,吧一口黄烟说:“只能文斗,不能武斗。武斗违反毛主席的政策,先调查清楚,杜善人到底能不能有枪?”

  老孙头插嘴:“有是准能有。光复那年,‘中央’胡子刘作非刚来不久,杜善人二小子还跟韩老六的大小子回家来过呢。咱亲自听见杜家响过一枪。”

  郭全海忙说:“这就露出点头了。咱们一面调查,一面开大会追根。”

  元茂屯百分之八十的人们参加了斗争。大伙动手抠政治。从打杜善人的翻把账起出来以后,人们知道地主心不垮,还是想反鞭①。仇恨的心,又勾起来了。他们都说:“要保江山,要抠枪。”

  “地主舍命舍财不舍枪。枪不抠尽,太平日子也过不消停。”黑天白日,大会小会,屯子里又卷起了暴风骤雨,向封建猛攻。

  ①翻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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