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改革不开放

　　大概一个月前吧，朋友圈被“朝鲜改革开放”的消息刷屏了。

　　但是这种东西嘛，100%的标题党赚流量。因为“开放”不是你想开就能开的，这不是一个单方面的行为，需要有合适的贸易对象。而从目前的国际形势来看，朝鲜不具备任何（向西方世界）开放的可能条件。

　　果然，整个会议没有提到任何有关“开放”的词句，只是说核武器研制成功了，以后要重点搞经济。而“搞经济”和开放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另外，“开放”这个词隐含的意思是，过去几十年全世界都在盼着和朝鲜做生意，只是金家父子为了个人利益坚持闭关锁国。这种说辞毫无疑问是美国制造出来的一种低级宣传洗脑。

　　朝鲜在战后的绝大多数时间，不仅仅是“开放的”，而且是不顾苏联反对，积极主动谋求对西方国家的开放。

　　我们就来简单回顾一下朝鲜的贸易史，边讲边谈。

　　朝鲜战争结束后的几年，朝鲜经济凋敝，主要依靠中苏的无偿援助与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对口支援展开经济恢复，如东德、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等国帮助朝鲜建立了机械、化工等工厂。

　　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朝鲜主要与苏联、东欧社会主义阵营进行贸易，但是，也有与西方国家的贸易，大概占贸易总额的20%左右。

　　赫鲁晓夫时期，朝苏关系恶化，朝鲜从此开始主动谋求与西方国家的贸易。同时，欧洲诸国在经济恢复后也希望走出美国的阴影，因此主动与社会主义国家发展关系（法、德、意大利、希腊、比利时等国，均是60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初与中国建交的）。

　　于是1971年，朝鲜提出国民经济6年计划，从日本引进水泥生产线，澳大利亚引进化肥生产线，英法引进石油化工生产线，与21国的西方企业均打成合作协议。到1974年，朝鲜贸易额的60%都是与非社会主义国家进行的。

　　相反，同时期韩国却在搞闭关锁国。朴正熙政府为了制造贸易顺差，人为设置超高贸易壁垒，压制进口货物。韩国从战后到60年代中期的外资引进，几乎完全依赖美国，一直到1966年，美国在韩投资都占韩国总投资额的四分之三以上。越战时期，美国要求韩国出兵当肉盾（美国人命最重要），作为交换，给韩国大量经济援助，并且承担所有韩国军队军火、饮食、衣物、运输费用。韩国一共派出超过30万士兵参与越南战争，此事一度引发韩国国内各阶层的强烈反对。

　　直到60年代中期开始，韩国才逐渐与欧洲国家展开经济往来，数额仍然不大。60年代末到七十年代，逐渐取代美国地位的是日本，70年代初，日本经济腾飞，在韩国投资总额占韩国外来投资总额的71%。

　　所以大家看到了，论开放程度，50-70年代中期的朝鲜都毫无疑问是强于韩国的。然而现在以美国媒体为首的所谓“自由客观”的新闻媒体们，却将朝鲜塑造成了一个为了满足金家统治强行闭关锁国的邪恶国家形象，韩国则仿佛一直是是半岛自由世界的代表。

　　所以，当前媒体上所谓的“开放”，另一层隐含的意思是，对美国开放。只有对美国开放，那才叫开放，否则你就算和其他200个经济体都有大宗贸易往来，那也是闭关锁国。

　　另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某鹅城。78年以前外贸总额的年均增长率超过10%，而且，这是在国际局势极为复杂恶劣的冷战时期取得的。甚至，“崩溃边缘”的70-75年，外贸年均增长率超过25%，远超80年代平均水平（15%左右）。然而结果是，与美国建交那年才被称为“改革开放”元年，仿佛从前一直是封闭僵化，实在是神逻辑。

　　好，我们回到朝鲜问题。那么，这样一个欣欣向荣的朝鲜，是如何成为如今这幅封闭落后的模样的？我们不得不感叹：一个国家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可同时还要考虑历史进程。尤其对于小国，很多时候真的是国在江湖身不由己。

　　朝鲜多山地，所以农业相对比较困难；面积狭小又导致资源种类不齐全，多有色金属而少石油。因此，在朝鲜的外贸结构中，主要是进口粮食、机械设备和石油，出口有色金属和工业成品。本来小日子过得挺好，直到70年代中期，石油危机爆发。中东各国实行石油禁运，油价两年内暴涨4倍，又连锁引发有色金属需求量下降价格暴跌。朝鲜一夜之间买不起石油，也卖不出去有色金属。石油是一切工业的基础，紧接着又导致工业成品的制造受阻；再紧接着对朝鲜农业造成巨大冲击——朝鲜农业一开始就学习苏联模式，集体农庄机械化，现在没油了，机械也运转不起来，传统的手工农业技术又早忘得差不多了没法恢复，粮产量迅速下降。

　　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搞得朝鲜焦头烂额，还不上对西方各国的贷款。西方国家受到石油危机影响，也缺钱，朝鲜一次次延期甚至最后无法偿还贷款，令其失信于西方诸国。他们逐渐达成共识，即，朝鲜经济不够稳定，政府也不够有信用，不能长期合作。　　80年代中后期，朝鲜经济复苏，迎来新一轮黄金时期。金日成政府在1984年出台《合营法》，主动寻求与西方国家恢复贸易。但是，鲜有西方国家响应，朝鲜的贸易又回到了依赖苏联及东欧国家的老路上。

　　再然后……1991年，苏联直接解体，朝鲜贸易额一夜之间减少一大半。更为关键的是，朝鲜以工业制造立国，原油是它的生命，而苏联一直是朝鲜最大的原油进口国。苏联解体后，朝鲜原油进口量瞬间减少了超过90%，导致70%的工厂根本无法开工。

　　朝鲜经济就这么玩儿完了，走上了封闭的道路。

　　其实在90年代，朝鲜也可以选择开放，像同期的中国那样，放弃国内的重工业、高精尖军工，改为出卖廉价劳动力，成为资本主义生产链最底层的一环。但中国的情况特殊，我们是大国，在毛时代起就建立了完整的工业体系，且国土广阔人口众多，产业转移在国内就能够进行，所以将来可以转型。而朝鲜一个弹丸之地，一旦加入资本主义体系，就永远只能呆在最底层，朝鲜人的生活水平不见得比现在强多少。而且，一旦朝鲜放弃军工，它在经济、军事上就会全面落后于韩国，半岛的政治均势也会被打破，这是中、俄绝对不会同意的。既想独立又想开放，对于小国而言，实在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2018年朝鲜还想开放？拜托，现在全球保守主义盛行，日不落帝国脱欧，自由世界的灯塔美帝选出了特朗普修建长城。整个西方国家都高筑贸易壁垒，你想开放，开给谁？

　　并不是帮金正日爷孙三人甩锅，他们的决策当然也有很多错误。比如八十年代拖欠甚至拒绝偿还西方国家贷款一事，如果是老毛，勒紧裤腰带也一定要把自己的信用立起来，绝不会做这种事。比如发展农业过程中盲目垦荒，造成水土流失，也是农业危机的一大原因。

　　可人不是先知，任何一个国家发展过程中都会出现很多错误的决策，尤其是没有治理经验的新政权。小国的可悲之处就在于，想独立发展，容错率实在太低，任何一个小的失误都可能让你万劫不复；站队抱大腿的话，一旦站错就全完蛋；甚至，站不站、站哪边很多时候都不是你自己能选得了的。

　　好了，啰啰嗦嗦这么多，主要总结为以下三点内容：

　　1. 开放是个双向互动的过程，不是你想开就能开的。把朝鲜当前经济相对封闭的责任全部归因于金家父子，这种想法是十分愚蠢的。

　　2. 开放≠对美国开放，一定防止被“自由”媒体洗脑。我们促进朝鲜的开放进程，要着眼于促进它与中国增加经济互动，乃至对中国经济产生依赖。

　　3. 开放与经济发展没有必然联系。相反，在当今的世界经济体系下，落后国家盲目搞经济开放自由市场，必然导致其永远沦为资本主义生产链最底层的一环，永远受到顶层国家剥削。

　　说明：

　　这两个月实在有些忙，欠的文章有些太多了。刚好朝鲜又搞了一波事，无限期推迟之前说好的朝韩会谈，还向美国表示，永远不会以放弃核发展为代价换取与美国的贸易往来。所以，先把这篇朝鲜的改革补上。其他的文章……额，大家再等等吧。

　　还有一条建议啊，就是多读点经济史。没受过马克思主义训练的人往往用孤立的静止的眼光看待世界，总喜欢把自己现在看到的东西当做是永恒的，但其实这世界变化很大很快的。许多貌似复杂的国家局势，难以理解的国家行为，都是合理的甚至必然的。只需要把经济史理一遍，就能明白繁杂表象背后的清晰逻辑。比如当今世界，金正恩和特朗普常常被认为是俩疯子，但大家和我梳理了朝鲜的经济史，是否对金正恩的一系列行为有了清晰的认识？我前面写过的“经济史背景下的中美贸易战”，是否也让大家理解了特朗普一系列“疯狂”行为背后的必然性？

　　这也就是马克思反复强调历史研究重要性的原因所在啊。